寧寧當年給我念這首詩時，一定想不到今天我會把它用在這裡。
第一次聽到這句詩是小學三年級，寧寧在她家用一種裝模作樣的腔調開玩笑似地念與我聽，令人驚奇的是，又過了七年，我卻再一直都沒聽過這句詩。因此，這句詩的出處之類，我一概記不得，只記得寧寧唸完這句詩後的那句話：「我爸說小孩不懂，大了才能知道。」
可是啊，寧寧也沒有告訴我，為什麼現在仍像個小孩的我卻讀出了這句詩中刻骨的無奈。
寧寧搬來我家那天，我在外面玩沙子。她從車上跳下，伸出一隻手：「我叫寧寧，是你的鄰居。」我看著她，笑得露出了潔白的牙齒，午後的陽光在她彎彎的眉眼上蹦躂。高高的天空藍湛湛的，像匹藍布鋪開來。
很快我就知道，寧寧有個會變出很多玩具零食的爸爸，和一個溫婉動人還能做好吃的食物的媽媽。他們很愛她。因為我成了寧寧新鄰居中與她玩最好的朋友，所以她的爸媽也沒有掩飾對我的喜愛。因著這個，我也才有機會吃到她媽媽做的披薩。
當那黃澄澄、金燦燦的披薩第一次端到我面前，年幼的我竟如海盜發現了寶藏般，瞬間用胳膊將盤子圍起，不留一點縫隙，生怕被搶走似的。第一口咬下去，嘴裡便是滿滿幸福的滋味。面的清新與炸與烤之後的脆生交融到一起，配上星星點點的肉丁與菜丁，這樣並不算冗雜的搭配竟能產生如此奇妙的反應。我感覺自己彷彿正面對著南方秀美的山水，淡彩的朦朧的山與連綿不絕的綠水正如這披薩般細膩。明明是看上去油油的食物，可吃下去卻是另一種的淡香。寧寧與我面對面，一口咔嚓咬下去，她的眼睛也亮了起來。長久的香瀰漫在空氣中，當時那一刻，我興奮地摟住了寧寧與她媽媽。
可誰也逃不過時間的鐮刀，於是我把童年做成空洞的標本鎖進櫃子，帶上對老師的恭敬微笑走進初中。
那是八年級的一天，我一個人在家寫作業，寧寧來敲門。彼時我已不常見她，她已長得又高又瘦，孑然地站著，好像沙漠中無依無靠的胡楊樹，嘴角失了弧度，眉眼也不再是曾經彎彎的模樣了。見我出來，她就遞過盒子：「披薩，我媽做給我爸的，他……現在吃不下太多。」我笑著說謝謝，雖然知道自己笑得多難看。她離開，關門，我的淚水也湧出。去年便聽街坊議論過，寧寧父親得了癌症，而那個在我記憶中眼波流轉笑著為我們做披薩的女人，卻被這個消息壓垮了精神，患上了抑鬱症。
我打開盒子，在淚水中又我看見了那久違的食物，在淚光中若隱若現的披薩，總感覺不像幼時那塊好吃了。一口下去，這滋味卻比以往更難忘卻。彷彿有誰在耳邊輕拉弓子，奏了曲«二泉映月»，淒婉、艱澀。它明明應是甜的，可我卻吃出了生活的苦。我又好像看見了寧寧的母親，那個女人坐在床沿，身體顫抖，哭的失了聲音，只留斷斷續續的抽泣。這一口披薩的滋味，卻真比什麼酒都猛烈的直擊我心，永生我也無法忘卻。外面下雨，嘩啦啦的擊碎了什麼東西。
後來，我得知的卻是那個會烤披薩的女人，竟先一步離開寧寧。寧寧也因此又經歷了一次搬家，看著寧寧攙著那個體格大變面色蒼白的男人離開，我又想到了那些披薩。吃的當時，我也只道是尋常物，雖好吃，但只是一時的開心。而當寧寧有那個幸福美滿之家時，當時也只道是尋常吧。那個彼得潘，一定是在找我們的路上迷失了方向吧？不然，他怎麼會讓我們如此猝不急防地長大，懂了這句「當時只道是尋常」呢？
寧寧，你的名字中只有「琳」並沒有「寧」，他給你起這個小名時，定是求你此生的安寧吧？從台灣回去，我會把這篇文章敲給你，只願你別辜負父母在你的小名上寄託的念想，珍惜身邊的安寧。當時只道是尋常，你母親做的披薩的滋味再難忘，我也只是在失去後想起珍惜罷了。可我想，我與你，還有這世界上的每一個人，都要珍惜當下的尋常啊。時間在走，無論怎樣我們終究都會說出那句「當時只道是尋常」，可我希望說時我們只有淡淡的感傷，而不是無盡的悔意。珍惜尋常，之後的日子我們才能淡然一笑，安靜地這樣說：
「當時只道是尋常。可我珍惜了當時尋常，所以現在的我，並沒有悔恨。」
那時心中的滋味，會更難忘也說不定呢。
作者：劉昱嶸
2015年余光中散文獎創作大賽優秀作品 - [優秀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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