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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顯示的是 6月, 2019的文章

祖母

秋涼了。一早金風便吹拂進沉靜的三合院中,撩起老樹日益稀疏的枝條,撫摩過三合院門廊列柱上已然漫漶的文飾;撫摩過神明廳門上懸著題有「九牧傳芳」四個遒勁大字的老舊牌匾。風,也撫摩過老婦人斑白的髮絲,靜吻過她飽經風霜呈暗褐色的肌膚。 老人家穿著一件樸素的碎花衫,手拄著拐杖,身形佝僂削瘦。她推開木框的紗門,緩步走到神明廳前,使勁地扳開門栓,推開厚實的木門,讓早晨和暖的陽光曝進神明廳裡。木門嘎然開啟,神明廳莊重而寧靜,正對著太陽,披著白紗的觀音大士淺笑著,在她的右下方,置著一個小龕。歷代先祖的諸多面容經過歲月的揉合,融匯成一句簡單的稱謂。而今就在這龕裡,和老人家一同浸在恆久的寧靜。 步出神明廳,老人家走到埕的中央,迎著淡淡的風,從稻田的另一端送來。在埕的角落,有一畦小田圃,上頭地瓜葉匍匐著,旁兒是一汪柔綠,綴著許多紫紅色的花,這是波斯菊,如許簡單。老人家不大看那大片自己耕耘了五十年的稻田,她只愛看著這些在風中波動的花。 站了好一會,陽光已經驅散了早晨尚陰冷的氛圍。老人家蹣跚地走到門廊下,坐在一張木椅上,手中握著冰涼的拐杖柄,沉默地望著庭院圍牆外的馬路。 時光總是越過越慢,少年時光色彩紛陳,一瞬已是十餘年頭,然而老年的生活卻像在永劫中掙扎,總是等待,再等待。家族血脈是一條細細的繩索,老人家的心是那諸多細繩纏繞成的一個大結,條條繩索都牽在兒孫們的心頭上。二十世紀裡,出口擴張來了,資訊爆炸來了,隻隻強而有力的巨手揪住每個繩頭使勁拉扯。繩仍繫著紮實,但是繩索卻變得細了、脆了、長了。村莊裡的熱鬧已然逝去,沉靜接管了一切。 老人家望著,心思已經沿著那一條條繩索出走了。今日是九九重陽,神明廳內的祭祀時間表上列著的其中一天,那寥寥的幾日,便是老人家殷殷盼望來臨的日子。她思忖著,今天有誰會來呢?來的人又會有多少呢? * * 車子在巷道中穿梭,兩旁的房子多是磚砌的,間或還有片片結實累累的稻田。三汴村是個被水泥遺忘的世界,祖母家就是這些古樸庭院中的其中一座。很快的,車子彎進了祖母家的埕,車輪輾過小石子的聲音擊碎了凝固在庭院中如玻璃般冰冷的寂靜,揭開了一

扛著一包菸

右手雙指被緩緩舉起,點燃抽了三十年的菸,一絲無力隱約顯現,隨著氤氳的煙氣翻騰盤旋而上,消散終至無色。父親托住修長細白的香菸,口中含著濾嘴,緊抿著,形成完美而找不出丁點累贅的靜力平衡,彷彿一氣呵成,一切竟然俐落地如此般徹底。他深陷於灰霧當中,僅存兩道日漸疲倦的目炬凌空射出,還有縷縷微弱光芒一明一暗地閃爍在濛濛裡。 一字「扛」,道盡父親一生。好似海中矗立的巍巍火山,在次次爆發之餘,其上便再覆蓋層層疊疊新岩的重量。而伴著根根菸蒂不斷不斷地墜落,它肩上扛負了更多更多的無言。 踩著夕陽餘暉,跨步邁向倦鳥的歸巢,輕鬆繞入最後一個彎,不自覺地,我改而碎步直走,只因為一幕日復一日重覆上演的場景,再度刺進我眼簾。上一秒仍然金黃和煦的落日,在我轉彎之際,突地,籠上薄涼淡藍之色調。家門外,一名膚色略為黝黑的男人,正仔細端詳眼前運轉著的雪白窗型冷氣機,立方的冰冷機器,凸顯那男人渾圓的身形,他腰際口袋裝著一包菸,甫拆封似的包裝,在滿布皺摺且泛黃的深藍牛仔褲上熠熠生輝著,他的一生已與菸密不可分了。起身關閉眼前活躍鼓動的機器,右手順勢往後掏出一根菸,左手接力賦予它有別於冷氣的高溫烈火,那男人熟練地享受頃刻清閒,明眸若有所思地凝視前方,明日蒼茫。時空彷彿為此而寧息,山頂上的紅暈、黯淡的雲霞、遠處遇著紅燈的車輛、電線桿上的悽悽鴉啼、以及我面前心若止水的男人,幻化成一幅超現實油墨畫,相互扭曲糾結,卻又不失淡淡哀愁,淡淡靜謐。我,冷眼局外人,站在澄澈的無塵玻璃外,欣賞這珍藏多年,卻不失感動性的舉世名作。 「爸,我回來了。」歪斜的景物被我極富情感的一聲簡單問候打散,萬物遂又恢復原貌,時空也恢復了運轉。父親用食指輕彈些許菸灰,菸灰尚未落地,一陣沁人脾肺的涼風旋即拾起它們,帶往金烏落下前的遠方。他面向我,首先露出的就是粗獷的笑容,笑容綻放自那遭逢烈日烘烤,遍布晶瑩汗珠的大片通紅上,一股熟悉又兀自襲湧心頭(畢竟相處十多年了)。我可以更清楚看到他身上那件粗質布料,比一般衣服還單薄,或許是被大大小小的風風雨雨給磨蝕的吧?斗大的汗珠混和墨綠的機油玷黃原本顏色該屬淳樸的白色汗衫,或許是人生路上無意沾染的風花雪月吧?短短的四目交接,我瞥見父親深邃的眼眸,漸漸被鑿出兩窩幽黑的窟窿,一片土壤上,兩個凹陷的洞穴,我不知道何時出現,只知道他們的出現絕非偶然,應當是受菸的燻黑吧。 恰巧菸味撲鼻,苦澀氣味令我不禁蹙了蹙眉,早該熟

心音,跳動

曾經,家人之於我,是一種理所當然的擁有。 不需要苦苦追尋,不需要悉心呵護,如同街燈下尾隨的影子,沒有確切緣由或條件,他們總會在那裏,為我佇足,伴我前行。 身為家中最年幼的一份子,小時候的我,總是坐享著家人們的寵愛和無微不至的呵護,好似一隻水族館裡的海豚,聽不見浪濤和海底寂寞的回聲,父親厚實手掌的溫柔撫觸,母親欠身以雙唇的耳語親吻,哥哥使盡蠻力將我高舉的咧嘴笑容,斑斕如刺眼的彩球,妝點過每個牽著大手走過的足跡,太過飽滿而無一絲縫隙,恆久不衰而顯得自然完美。也許就因為如此,在我未經雕磨洗練的眼眸裡,快樂,被定義為世界應有的情緒,幸福,如野花般唾手可得。 這樣的天真一直獨佔著我的童年,記憶中,照片裡,一家四口的溫暖,從未缺席,耀過所有看星星的墨藍深夜,蹦過每個野餐遠足的草坪,或併肩,或扣握彼此的掌紋,我們擁有太多緊密相連的回憶, 而我,則享有太多無條件的愛與陪伴。 隨著生日蛋糕上的數目逐年增加,閃爍在浮光中的臉龐,漸漸意識到自己對這一切的懵懂含糊,忘了從什麼時候開始,我才慢慢從別人的讚美中明白,這個家的與眾不同。包含那些可以互訴溝通的時刻、每年四次交換卡片的生日夜晚、暑假全家出遊的歡樂時光、平日太過和睦近乎零爭執的和諧氣氛,以及許多我已過度習慣卻引起外人驚呼的親密口吻,這才清楚,手中緊握的,不是普通的緣分,不是人人都可以享有的福氣,而是令人稱羨、千載難逢的美滿組合。 一旦改變了看待的角度,珍惜的深度也就不再相同,我學會體貼家人,學著回報那些我曾經只是一味接受的關心。不過,儘管當時的恍然大悟看似偉大,至今回想,我自以為的覺悟,事實上,只是一種輕微的理解,我用微薄之力為它經營的一切,似乎也只是再自然不過的近乎反射動作的付出。 畢竟,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可能就此失去這些幸福的特權。 四年前,國中畢業的哥哥,做出遠赴美國念書的決定,為一個執著闖蕩的夢想。而對當時的我來說,那算是一場沒有預告的戲碼,我生命中一次毫無預警的改變。 就在哥哥轉身走入機場出境口的那一刻,瞬間凝固的孤寂,凍傷了心房,卻冷卻不了眼淚的沸點,和往事突襲的暈眩。 自我有記憶以來,與我形影不離的,不是父母,而是哥哥。 無論走到哪裡,哥哥總是搭著我的肩膀,細心呵護著,深怕我受到任何傷害,而我也總是樂於擔任他的小跟班,緊緊相隨。只要牽著哥哥的手,這個世界就彷彿變成一部精彩絕倫的電影,生動且無止息得,為我演出。 小時

逆光處

輕輕張開眼,灼眼的燦陽透過窗灑了一地的碎金,午後陽光正在斑駁的地面上閃耀。從稍暗的樓梯口走出,我瞇起眼,母親依舊坐在門口旁,垂落在她臉龐的髮絲在微暗的逆光處模糊,一切的景物就有如在發黃的老照片中矇矓。 那或許是回憶,又或許是幻想。我曾蜷曲著脆弱的小身子,在輕柔卻又牢靠的雙臂中呼吸著帶著體溫的空氣,還睜不太開的雙眼看著母親微笑。然而母親背對著晨曦,只有那抹溫暖慈愛在逆光處清晰,其餘則隱沒在影中難以分辨。還不知此刻感受的我緩緩垂下了眼簾,在媽媽偌大的溫暖懷中慢慢進入夢鄉,沐浴在母親微笑的光中成長著。 隨著歲月的稍長,學會走路、玩耍的我邁開腳步跨出家門,看著不知有多高的萬里晴空驚嘆,悄悄的跟在野貓身後,期待找到貓咪們的祕密王國,扒著沙坑中越挖越深的洞,想像挖到地球的另一端是怎樣的景色。不斷加快步伐的速度,急著想更認識這個世界。每天,我總是喜歡與母親分享今天我發現到了什麼,小小的手指總愛在空中揮舞著自己所描繪出來的世界,而忙於照顧、打點家裡事務的媽媽也會回以微笑,聽著我天花亂墜的話點點頭,微瞇起的眼睛彷彿沉浸在我的童言童語中。 從小就被父母讚許自己是個聰明、靈巧的孩子,每當拿著高分的考卷與母親分享時,她都會帶著驕傲的微笑拍拍我的頭、大大的稱讚我。看著那像是以我為榮的笑靨,在每次、每次的考試中都拼上全力,希望能藉此得到讚賞與母親的笑容。但,我並不是天才,不可能在每一次的考試中都能拿到好成績。自老師的手接過考卷,上頭殷紅的數字與被紅筆畫掉的答案深深的震撼了尚未嘗過失敗之味的我。用力捏著考卷,事實鐵證如山的在眼前,不管我撕碎考卷或將考卷燒掉都無法改變。回想在考試之前自己所付出的努力、媽媽的期望,一切超出我的預想,不能預知。拿著滿江紅的考卷,母親輕拍我的頭,拿起筆一題一題的向不知所措、快哭出來的我解釋題目的觀念,好像似有似無的安慰我。吸吸鼻子、收起淚,一顆忐忑不安的心大大的鬆了口氣。但看著開始逐漸累積的遍紅考卷,母親面對著被名為成績之小石絆倒、跌坐在地的我,不再向我伸出手、拉我起來,或著安慰。只是站在我面前直視著我哭紅的雙眼,彷彿失去溫度的唇告訴我:「妳得靠自己想辦法站起,身上的傷沒嚴重到讓妳起不了身。」接著旋即轉身。看著那朝著陽光前進,背影因逆光而矇矓的母親,我搖搖晃晃的站起,為何不安慰我或是將我扶起呢?吸著鼻子,胸腔內湧起一股苦澀抵至喉頭,兩頰未乾的淚痕再次被兩道銀絲打濕。

花誄

時序入秋冬,偶有冷雨傾盆,寒冷的雨滴凍傷了屬於秋夏時節溫暖的花意,樹叢搖擺、寒葉哆嗦,幸好初為嬰孩的冷風知趣地自枝翼緩滑而行,寧願和磽薄的壤土俯胸貼背,也不願終止告別季節的輓辭,它以未及長全的齒囓咬陣列成長龍以待入世的花苞,或許它曾記得一個有關於白色茉莉的故事,或許在其掌緣有似曾相識的心顫,一瞬目不起眼的花裂不因遍尋不著目擊者而改其貞靜,白色茉莉的綻放未曾起草,而其萎落也未經盤算,但至少,它曾高舉著純白的溫度,在秋夜冷風盤據的叢林底。 ◆ 在屏東的佳冬鄉,有一被椰影環繞的客家庄叫作昌隆。昌隆或許曾經昌隆過,一座已成廢墟的火車站,為荒煙蔓草所覆的舊式鐵軌,綠繡斑斑…… 常聽聞客家女子是出了名的刻苦耐勞,在農忙時期,就算是懷有身孕,也時可見頂著斗笠揮著鋤頭的客家婦女,所以從老一輩的人口中,客家女兒一旦出嫁,特別是嫁到別的村莊,少了家族人的關照、庇護,往往是「做到死」的。出嫁之前往往是母女相擁哭成了淚人兒,這一去,雖不是生死之別,但任誰也無法逆料,十多年或更久後的聚首,會不會是母親為女兒細數白莖、膚觸皺紋,講了一夜的辛酸竟也口舌生瘡,明早,仍要啟程。家族要不是不得已,是不會輕易把女兒嫁到別村的,只因這一別,往往有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悲壯況味。 外婆的故事,要從昌隆的客家庄起頭。 和其他一同長大的客家女孩一樣,外婆從小就被教會女紅、農務和服從男性的「綱領紀律」,不外乎是三從四德一類的封建觀念。作為一客家女兒,總得多才多藝始能嫁位好丈夫,彷彿,人生的任務,就是嫁得好夫婿,然後,終老一生。 外婆有許多兄弟姊妹,自小家境就不甚好,在她「藝成」之時,也就是待嫁的年歲,因家境貧困無以復繼,透過媒妁之言,外婆的媽媽將她嫁給隔壁村的外公。沒有豐厚的嫁妝,沒有席開百桌的盛筵,就在母親的淚渲暈在弟妹粗製的衲褲上,外婆做出了決定─她自願嫁到隔壁村以換得較優裕的生活給家庭,母親再怎麼不捨也同意了,只因排行老二的外婆總是她最為放心、最為倚重的孩子,嫁到別村,除了外婆,有誰能比她更堅強? 這是一趟引領向未知的航程,但外婆沒有著鞋履,只是憑著一雙赤足,幾件輕便的衲衣和不再顧盼的僵頸,撥開昌隆村為她心疼搖曳的椰影,毅然走向石光見的泥壤,孤單的足痕,有潤溼的淚溫。 但,白色茉莉已悄然開苞。 ◆ 童騃時期,常常分不清外婆和奶奶,印象中,她們總愛穿著樸素的紅衣裳,長大一點,漸發現原來外婆的紋皺相較於奶奶更形

如親生般的

從小到大,我最想要的就是一個姐姐,一個似媽媽又讓人可以肆無忌憚大聲傾吐倚賴的對象。但事總與願違,我在家中的排行終究是個老大。因此長久以來,我都把表姐當成自己的姐姐。一聲:『姐姐!』,叫在口中甜在心中,那感覺真的很好。 身為獨生女,也許表姐覺得寂寞,於是兩個人像鎖與鑰,一拍即合又緊密相嵌。六年可以讓一個白胖胖的小嬰兒長成一個綁著蝴蝶結的小女孩,卻不會讓我跟表姐之間因此有衝突或隔閡。六歲的差距與不甚相似的家庭背景使我與表姐的個性迥然不同,卻像加了一點白醋的牛肉麵,彷彿最衝突其實協調地互相搭配,進而昇華成一股獨特的美味。 對我來說,長我六歲的表姐有著獨特的身體,令我羨煞。比方說她的身體比我還早發育,跟她一起洗澡時我常問她:『為什麼我們不一樣?』她總是有點生氣、害羞地轉過身去:『不要吵!你以後就知道了!』。或是一起折紙袋時,她會提議比賽誰折得比較快。看著她白皙修長的手靈巧地翻起廣告紙,指尖滑過紙上的褶痕,不到幾十秒便完成了一個。而我短胖的手指費力地拉起紙,一直折歪一直重來,用力捶著皺巴巴的紙,期待自己也能摺得像她一樣漂亮。結果總是一疊精美的紙袋對上一團團皺皺的不明物體,姐姐毫無疑問地輕鬆獲勝。而我,只能期待自己趕快長大能夠擁有像表姐的萬能身體。 對我來說,長我六歲的表姐所生活的世界太神祕。年幼如我,怎能想像的到這個世界可以如破碎的玻璃各自獨立,不平等又帶著許多悲傷。表姐的功課並不好,所以總是要補習補到很晚,又常常挨罵。她的高中考得很差,心中所承受的挫折感與悔恨已不是我能想像。每次她坐在書桌前默默地用手背抹去流不停的淚水時,我總是憤恨不平地想為她出聲。她的高中課本爬滿了密密麻麻的字,她能一下子解出我的數學題目,還能眼睛眨都不眨寫出一串英文,大人還有什麼可以責備這樣的姐姐呢? 對我來說,長我六歲的表姐有著奇妙的價值觀。那時候我的還處於對男生極度厭惡的階段,聽到她興致勃勃地跟我討論男朋友,我疑惑又恐懼地問:『可是…….男生很噁心!』『怎麼會?』『他們很吵又很好動而且還很笨。』『不會啦,我這個年紀的男生很成熟。』總而言之在一番爭吵討論後,結論是表姐那個年紀的男生既聰明又聖潔,導致我有一段時間誤以為男生長大後便是國家棟樑與正人君子的完美結合(事實上相去甚遠)。還有一次,表姐決定打電話給她喜歡的男生,我們兩個便在床上模擬著千萬種可能的情境與對話,還煞有其事地一一寫下,彷彿那個男生就

說故事的人

年幼時,每到夜晚,兔子便在我腳邊梳理著牠的細毛,兩腿是屹立的獨木橋,腰間是一彎潺潺河流,眉間有蝴蝶佇立著……,母親正為我敘說一則又一則的故事。一故事一世界,每晚母親總會從她腦中無窮的故事庫裡挑選其一為我講述,豐富而多采的童話世界便以床鋪為中心延展開來,我總是徜徉於其中而流連忘返。當我成熟了些,臉上的稚氣與天真無懼的眼神已在社會一次次的洗禮而褪去,眉宇間盡是躊躇不安,望向未來的眼神充滿迷惘,開始因理想的虛無飄渺而迷失,母親便收拾起無邪的童話,開始以各種不同的方法對我訴說「人生」這則故事。 我們時常一同閱讀一本書,一同咀嚼書中的字理行趣,並探索書中隱藏的含意,甚至興而體驗書中的生活。每當她在啃蝕書籍時,撿拾了些佳句或富具意涵的字句,她便仔細一筆一劃地將其寫在一張張小卡上,我常覺得母親像在刻著什麼,以緊握著的筆及最完美的姿態為我刻著,以每一橫,用每一豎,母親對我的愛便從這些字句泉湧出來,源源不絕。她總是積了一疊之後才一起遞給我,每回凝視母親那堅定的眼神裡打轉著愛意,彷彿急於將一切向我傾洩,每張小卡如同人生重重關卡的鑰匙,讓我在這一串串鑰匙中摸索著,開啟那一扇扇名為困難、低潮、轉折……的大門,每一扇門外是不同的人生。母親不能永遠站在我身前為我遮風避雨,不能永遠為我揮劍抗敵,小女孩總該學會成長,該學會向天地大聲並堅毅地說:「我在!」踏實的走過一生,於是她為我鑄造鑰匙,卻不告知鑰匙的名稱及對應的大門,囑咐我自行找尋、嘗試,在過程中內化自己,擁抱全新的體悟與靈光乍現。 我時常在自己的膽怯與盲目中原地打轉而頭暈目眩,母親總會悄悄地將我喚回;可能是放學回家後的一句關懷,也可能是早晨貼滿浴室鏡子上鼓舞和叮嚀的便利貼……,母親總是輕輕地推了我一把,又若無其事的在一旁關注著,暗地裡為我加油打氣,欣慰的看著我轉呀轉,跌跌撞撞的轉出迷惘與自我懷疑的迷宮。 母親去也常打轉著,充實而忙碌的生活使她不停轉動,她熱愛學習,現在仍不辭辛勞的進修,教導我活到老學到老之重要;她熱愛舞蹈,伴著熱情奔放的音樂舞出屬於她獨有的活力與光彩;她熱愛閱讀,不僅至各個學校推廣閱讀並向孩子們訴說故事,甚至也和志同道合的朋友定期舉辦讀書會交流想法。雖然母親總是步調緊湊,但她踏出的每一步伐,每一迴旋,都是如此輕盈,旋轉於生活中,舞出她所熱愛,如彩虹似繽紛的人生。 我的任性卻常如利刃般在母親的胸膛劃下一道道傷口。小孩子誰不任

五人節奏

時間春夏秋冬的變化. 身邊的人事三年兩年的汰換. 景色一一被時間這位園丁剪裁. 每天每天, 世界都在改變, 而我們 , 在時間裡存活 , 改變的只有我們的容貌, 我們的儀表, 我們的心情. 打從我在染紅的白色世界裡蹦出那第一聲的茁壯開始, 就注定我們五個人, 只會越靠越近, 即使全世界都在與過去分離。 我總嚷嚷著要媽媽幫我掏耳朵, 躺在她懷裡, 面向那個曾孕育我生命的柔軟枕床, 那股溫熱總提醒我, 我曾受過的愛. 輕柔的羽毛在我耳骨裡旋轉, 像春天花朵隨風飄進的, 要專屬我ㄧ人的耳語. 信息裡我總能聽見蝴蝶在花瓣上的振翅聲, 輕盈卻熱情. 還能聽見蜜蜂嗡嗡的鳴叫, 那鳴叫有時有些擾人, 但我知道那是最難的付出. 我不曉得, 一個女人懷胎十月, 痛苦掙扎, 卻堅持要讓這個嗜取自己全身營養的吸血鬼蹦出在這個花花綠綠世界, 看著我們從被呵護在臂彎裡的身軀, 到手裡擁著另一個小小身軀, 這種感覺到底是什麼? 那會是詩人所說的甜蜜的負荷嗎? 一位母親在孩子的生命裡能為她流下多少眼淚?能為她流下多少汗水?能為她耗盡多少自己的青春歲月?我看見媽媽和我一起哭一起笑, 為我全力打拼, 為我皺緊蛾眉. 有一天, 你會蒼老, 你的黑眸會漸漸黯淡, 你的青絲會如雪般潔淨, 你的背脊會回到它最原始的面貌, 你的一切看似都會變得不同。 但那一天, 我會背起你, 就像你曾在臂彎裡擁著我一樣, 我也會, 背起我甜蜜的負荷。 如果說媽媽她是天上那朵最舒軟的雲朵, 那麼爸爸他就該是最接近雲朵的那座青山. 小時候 , 山頂上只存在鐵樹, 那股圍繞著山頂的冷霧從沒有散去---不苟言笑的面容, 嚴厲的管教, 鮮少出現的笑容。 這就是我父親. 小時候的我看到的只有爸爸的嚴格和不近人情, 只有爸爸對我努力成果的否決, 只有別人爸爸對自己女兒的百般疼惜. 我從來沒想過那張冰冷沉靜的臉背後沸騰的血液裡流著的, 是最無微不至的關心和愛護, 是用最直接的方式愛我們. 直到長大了, 到現在我走進那片冷霧裡看到, 在鐵樹旁是另外三棵小樹, 是三棵鬱鬱青青的樹, 但是那棵矗立著的鐵樹, 卻隨著冷霧的散去, 漸漸的, 不再那麼挺直, 不再那麼威武, 也不再一片死寂。 十二點的鐘, 喀的一聲點到為止, 父親的腳步聲隨之而來, 扣扣的兩聲---我不回答. 因為現在的我知道, 從前爸爸他不說出口的, 取而代之的訓誡, 其

在兩條平行線之間

走過一地落葉的廣場,入秋颯爽的晚風讓人忘了暑氣蒸騰的炎夏,即使如此,宿舍在這樣怡人的時節,仍保持一貫的喧囂熱絡。閃避一群追逐打鬧的學弟,我在電話亭下拿起話筒,正準備插入電話卡,忽然瞥見背面是一張平溪放天燈的勝景:上百團橙紅色的光暈,浩浩蕩蕩地浮上墨黑的混沌。緩緩掛上話筒,仰望中秋前夕的夜景,一縷縷如紗如幕的輕雲拂過泛黃的月暈,灰褐的雲浪則在山脊不安地流竄翻騰,耳際的喧囂已逐漸轉化為蕭蕭風聲。蕭蕭啊蕭蕭,多年前中元節的那個男孩,也是在夜色空濛中,於風嵐驟起前,收藏那一張滄桑的側臉。 那一次放天燈,算來是十年前的事了,在一座佔地不大的運動公園,大夥兒圍著各自的天燈,寫下對彼此的祝福與願望,等到準備就緒,主辦人一聲令下,天燈頓時脫離主人的控制,冉冉向上攀升。偷偷瞄著其他人的面孔,專注的神情活脫是教徒虔誠的瞻仰,而父親的尤其讓我難忘:燭火下的臉龐泛著潮紅,迷濛的眼神中同時透著安祥與蒼涼,這是第一次,我感覺到父親流淌汗水的皮膚下,包覆著不知曉的壓力和包袱。我仰望著那片比滿月還澄燦的燈海,它們銜上一條隱形軌道,成群結伴地往天際飄移,風,便是它們永恆的嚮導。 小時候常參加親友的聚餐,酒足飯飽之餘,父親常在大夥兒簇擁下一同點歌歡唱,當他拉開嗓門唱起招牌歌曲:「一時失志不免怨嘆,一時落魄不免膽寒……。」音樂起落間,父親的嘴角總是洋溢著十足的自信,眼眸則流露出積極卻灑脫的的氣度,這首歌的胸襟和理念,就是他在職場的最佳寫照。二十餘年前剛踏入室內裝潢這門行業,毫無經驗的父親在自學的過程中往往事倍功半,但他仍憑藉一股熱血與現實拚搏。如今,無師自通的父親,已由一位毫不起眼的門外漢,化身為鎮上數一數二的裝潢師傅。我總以他為榮,不是因為眾人的讚譽或鎮內小小的名聲,而是那一路走來精益求精的態度、苦幹踏實的精神與面對挫折跌宕的勇氣。 暑假時,首次到父親的工地幫忙,不禁愕然地省視這樣的環境,烈日、噪音、煙塵便足以使來者望之卻步,更何況工作如此地耗時費力,又聽父親嚴正地告誡著曾有工人跌傷了腿,有的鋸斷了手指。我逐漸明瞭「裝潢師傅」四個字背後,隱含著多少的辛酸和驚險。爾後在路上偶見正在裝潢的工地,總會想起父親也在同樣艱苦的環境下討生活,工作服乾了又濕,濕了又乾,但他的腳步又怎肯稍稍遲留? 「行行出狀元」這句話見證了父親的努力與成就,不過家中溫飽的代價是他肝、肺、脊椎的病痛,還有那令人怵目驚心的傷疤。父親

用十七歲的眼作橫軸

用十七歲的眼作橫軸,零與三十四的交叉為起點,從出生的那刻,我和這個家的生命重疊,身影在不同時空擦身而過。小時常埋怨怎麼老爸和媽咪這麼晚才生下我,我只能參與到他們三十四歲以後的人生,即使那歲歲年年的縱軸能無止無盡地畫下去,我仍覺得短暫。 若以一天二十四小時不間歇地紀錄,便能發覺我們家幾近一個不夜城。爸媽都在新聞界工作,幾年早班,又有幾年是晚班,在同一個屋簷下的我們,只能在短暫的重疊裡交換彼此的生活,只能獨自清醒在莫可奈何地黑夜與白晝。 而我也慢慢體會,生命裡的多數時刻都是這樣孤獨的。就像走進考場前,只能轉身擊掌或擁抱,翻開試題本會是什麼題目,接下來的路會在哪裡轉彎,都只能自己面對。太多事是屬於自己一個人,讀書是孤獨的,練琴是孤獨的,走進考場是孤獨的,上台表演是孤獨的。 從「有知」的第一瞬間,我便不停地尋求陪伴,雖然有個姊姊,但比我長了五歲的她,已不是和我擁有同樣需要的小孩了,當我最會吵、最會鬧的時候,她正走到她的青春期。我們的狀態並非刻意為之,但卻無可奈何地對立。那是個沒有人和我一起玩耍的童年,玩伴是顆彈簧球,而當我在那球與牆壁來來回回之間捕捉著快樂時,她卻怒氣沖沖地走出房門要我停止,近乎控訴地對我說很吵。 對姊姊的第一個印象總是話不多、怕吵,並且充滿理性。我們之間那相隔五歲的距離,讓她所在的地方只能可望而不可及。跑步練了半天仍舊只能看她消失在下個轉角,考試也考不出她的輝煌,連玩遊戲都會輸她,好像什麼都比不上,只能感到無止無盡的挫敗。這樣的距離,好似我再怎麼傾盡全力奔跑都無法拉近任何一點,不論是抽象比喻或具體描述這都是事實。對於她,我又敬又畏,從不敢像別人那樣直呼那走在前頭的名字,而身高更是個用眼睛就看得清楚的差距,我曾問她:「長這麼高,不會覺得很高而害怕嗎?」她難得的對我的問題多花了幾秒鐘才回答:「不會啊。」從此,我總會站到不同高度的椅子上,想像若我有這麼高是什麼感覺,也總樂此不疲地,在牆上用指甲劃上一條條透明的橫槓,期待在轉過身後發現自己又長高了一點。 其實我心裡知道,那幾公分的身高,沒辦法作為五歲之間的橋。 那時小小的我,小小的腦袋裡,只想快快長大,讓姊姊願意和我玩,和我說話。於是我開始閱讀,當我看過那些她曾看過的書,我是否能讓她看見我,我是否能多接近一些她的存在? 在缺乏陪伴的那時候,出去上班的媽咪會留下假日錄好的錄音帶。雖然一整個白天都看不到媽咪,但我可

踽行

坐在教室內,雙眼直盯著前方懸掛著的鐘。指針上演著獨角戲,老師都成了背影,有點寂寞。 再一個小時。 將雙眼輕輕地放逐窗外,在沉重之後。步入秋的季節,蒼穹一直鬱著,詠著淡淡的悲,悄悄陷落;而此時的外頭卻特別刺眼,一如那天。 背影 那天,提著一台厚重音響來學校的妳,為了我的糊塗贖罪。還記得那時心裡還暗暗叨念著妳怎麼來得那麼慢。突然的妳一擺一擺地向我靠近。「你怎麼沒有告訴我你在操場不在教室啊?我還拿到五樓才走下來欸!」妳的額頭滲出了一些汗珠,髮絲在風中飄搖著,一時間我愣了忘了該如何回答。「那沒事我就先回去忙,自己回家小心一點,知道沒。」沒有預想中的責備,妳只是轉身往回走,而我連聲再見都忘了有沒有脫口。沐浴在夕陽中,妳的背影溶在橘紅的波光粼粼,然後漸漸地,模糊。腳還痛著吧,媽媽。只是妳還是忍著,而我還是任性地消費著妳的愛。 有一陣想哭的衝動無聲無息地襲上心頭,原來鼻酸,是那樣令人難受。 先天髖骨發育不全,造成兩腳長短差異,走路,比別人還要辛苦;而妳仍依繼續走著,為了我們。記得每當天氣變化,氣溫驟降時,打開家門,空氣中總瀰漫著一股濃重的藥膏味,看著妳紅著眼眶躺在沙發上請老爸幫妳推拿,今夜的妳,又會在棉被裡偷偷哭泣了吧。曾經我只知道你的不適,從未清楚了解那螫骨的痛楚。有次不小心扭傷,靠大腿的筋和膝蓋關節痛著,當我起身每跨出一步都想大叫,而持續了一兩天負面情緒更盤據了思想,做甚麼都不順遂。想必妳的難受是我遠遠不能相比,而妳,總是堅強固執地忍著,四五十年了,一直走著從沒停過。那天晚上,我夢見了妳。 一樣的妳稍稍不穩地走著,在漆如墨黑的甬道中向我走來,卻感覺越來越遠。回到了過去,我是一個嬰兒在馬桶上玩耍,爬著爬著卻一不小心滑落馬桶裡,正當恐懼都要將我淹沒時,一雙溫暖厚實的臂膀將我撐起,而此時吸水漩渦卻越來越大。我忘了那時妳的表情,只記得那是一抹微笑輕輕掛在妳的嘴角,然後妳用身體抵住了洞孔將我放到安全的邊緣,而我只能張大眼睛看著妳被越發巨大的洞口吸走,被漸湧的怪水給吞噬,沒有掙扎,莞爾著……「媽!」一聲巨大而無聲的內心吶喊,我睜開了雙眼在現實的房間,感覺雙頰兩行溫潤,原來眼角已經不由自主淌下了淚。 好險不是真的,好險只是在虛無黑暗中消失的背影,明早晨曦,妳的身影還是會一如往常的熟悉吧。 我害怕妳就這樣護著我就這樣甘心放棄自己,我難過我怎麼總是需要妳為我犧牲總是需要妳給的甚麼,甚麼時候

如煙

半夜,客廳昏黃的燈光下,父親毫無表情的半躺在沙發上,嘴裡吐出一團團煙圈,淡白色的煙圈,和他身上的酒味混合成一種很複雜的氣味,瀰漫在空氣中。我從房門的縫隙裡偷看,看著那煙緩緩上升,像有一層朦朧的霧籠罩著父親。 父親的身影,模糊而飄忽。如煙。 夜半的巨響是深夜的鬧鐘,記錄著父親的痕跡。客廳成了戰場,吼叫謾罵之言如刀光劍影閃動,刺得空氣頻頻嘶吼叫痛。當屠龍刀被倚天劍逼得啞口無言時,一旁的擺飾日用品便無故成為池子裡的魚,被怒氣一把抓起摔向地板,不情願的哀嚎聲此起彼落,在應該寧靜無波的深夜,交響指揮出一首首戰慄的樂章,屬於現實的樂章。我躺在房間的床上,聽著房門外的世界,感覺那麼的遙遠卻又如此真實。我聽著,只是不懂。 我躡手躡腳的靠近門邊,推開了一條狹縫。箭矢般的光線射入,連接了兩個世界。 兩張猙獰扭曲的臉,幾行掛在眼角的淚;兩張翻倒的椅子,幾個破掉的茶杯。一個突然的轉身,一個決然的甩手;一聲響徹雲霄的宣示,一扇阻隔的門。 客廳裡只剩下父親,我只看得到他的側臉,在燈光斜照下顯得陰鬱而苦悶。他以一種頹然的慢速癱倒在沙發上,嘴裡吐出的一道道煙圈彷彿在訴說,訴說著某種難以言盡的無奈。那縷縷上升的白煙,被酒味鍊鑄成一把把利刃,在阻隔兩人的紅色大門上,刻下了無數疑惑。我看著,只是不懂。 父親,像走在霧裡,行蹤永遠是個難解的謎。父親的職業欄永遠寫著自由業,永遠不知道父親何時會出門?何時會回家?而媽的回答永遠是靜默的搖頭,漸漸的我們也就習慣了。習慣父親行蹤的飄忽,習慣他對媽或我們那種一貫的沉默,習慣他和媽之間的溝通是客廳桌墊下的紙條,也習慣了深夜的「刀光劍影」。當然,也知道父親踏入家門的腳步聲如果伴隨著酒氣震耳欲聾,不論幾點都代表上床時間;如果半夜有突如其來的聲響,意味著千萬不要踏出房間。 戰火,在延燒數年後逐漸被時間澆熄,冰凍成令人直打寒顫的冷漠。彼此稱呼的代名詞從『你』變成了『他』,廚房和客廳彷彿成為最遙遠的一段距離,空氣分子只好不情願的代為傳話,有時也被言語的苛刻淒厲劃傷,將整間屋子籠罩著沉默與冰冷。 那段無知的歲月,習慣了,知道了。但卻不懂,不懂現實的無奈與人事糾葛的難解。 生活的壓力如排山倒海的巨浪,步步進逼。而媽努力掙扎著,總要值大夜班,往往會有一整天的時間不在。有一段時間,父親乾脆把飲宴的地方搬回家裡。晚上我回家時,如果看到煙圈籠罩著數張紅通的臉,酒杯被傾斜成一個最頹廢的角

白馬弟弟

美好早晨,懶洋洋的陽光灑進家裡,窗外橡膠樹散漫搖曳著,呈現一片安詳的南洋風。我邊打哈欠邊步下樓,身上仍著睡衣,一臉惺忪走入客廳,看見一抹熟悉的身影坐在電腦前。「老弟,我餓了。」無視於他的專注,我向他抱怨著,「噢……可是這場才剛開始,打完再去幫妳買。」自頭到尾視線都沒離開過螢幕,而我點完早餐後轉身賴在沙發上等待食物降臨。 躺著不動,從這角度瞧去,弟弟修長的背影因外頭春陽纏繞,映著朦朧的光暈,彷彿金絲在他週遭婆娑起舞,讓我頓時有種跌落時空甬道的迷亂,曾幾何時,那可愛的小男孩臂膀已如此寬闊?好似能夠承擔重任……。微風徐徐吹來,和著清新的青草味,思緒緩緩飄到更遠以前。 弟弟與我僅差一歲,小時後,相仿年紀很容易引發爭執,但我因「姊姊」的義務老屈於弱勢,玩具,他玩;零食,他吃;吵架,罵我;闖禍,罰我,這還有天理嗎?都只為他口裡一句軟軟的「姊姊」,誰來可憐我亦是堆積木的歲數?哼哼!所以怨不得我「以小人之心度弟弟之腹」,自己走路絆倒,說他拉到裙襬;功課沒寫完,推託他在旁邊太吵;自他手中接過東西,從沒道過謝;餐桌上,早打定主意,若他敢動我最愛的那塊蛋糕,絕對會翻臉,甚至連訓話都想好了。 總之,我無所不用其極想要他「合情合理」地遭責備或報應,例如,在兒時我們百玩不膩的扮演遊戲中,不用說,我一定是嬌小可人的公主,因此堅決反對弟弟當王子,首先,他外貌非我青睞之型,接著,王子怎麼會和公主搶玩具?又怎麼忍心害公主被父母斥罵?在我心中,最適合他的角色莫過於,身披幽綠色粗皮、到處奪人之物的凸眼爆牙大怪獸!角色排妥後,戲碼即大夥耳熟的英雄救美情節,困於棉被高塔的我,緊張看著下方,姿勢一百效果零的王子堂哥與恐龍弟弟陷入苦戰。天啊!若正義輸了,一隻恐龍跑到塔下幹什麼?向公主示愛嗎?公主該如何接話?不!絕不能讓這樣窘迫的場面發生!我奮然撩起小洋裝,跨越枕頭城橋加入戰局,使原本浪漫童話瞬間走調成格鬥遊戲,但好處是——能趁機光明正大修理弟弟。 沒錯,我很壞,但除了挾怨報復外,另一因素是我不大明白如何同弟弟相處,媽媽只說要相親相愛,殊不知那四字的真諦對個始齔之年女孩挺艱澀奧妙。認知裡,典型歐洲幸福家庭中,爸爸執著煙斗與織毛衣的媽媽在火爐前談天,公主般的小女兒和地毯上的狗兒開心嬉戲,畫面溫馨和樂,而到底哪個環出錯?我們家居然多出一個弟弟!且童年的卡通鮮少述說親情,歌詠愛情倒不乏,好比米奇有米妮,唐老鴨有黛絲,

老爺鐘

一個呵欠,我緩緩張開了眼,帶一點陳舊的、灰塵的氣味,零零細細飄散在空氣裡。我的身軀埋在靠窗的沙發裡,隔著馬賽克般的落地窗,晝與夜交接的橘黃淋了我滿身,如微暖的瀑布,挾著水花似的灰塵的光點。聽聞聲響,我看向前,看見爸高高舉起細長的手,取下掛在高櫃子上的老爺鐘。金色的鐘擺懶洋洋的癱軟著,少去了過往的活力。爸皺眉,塞入兩顆嶄新的電池。不一會兒,老爺鐘便再度響了起來。 滴答、滴答……我看著,彷彿一切是魔法、是幻想,是童話碎落在現實裡的片羽,包覆在鐘擺的金光裡。 爸重新將鐘掛回櫥櫃,轉身進了廚房,與媽並肩而立,構成一幅幸福的圖畫。我的一雙眼仍盯著鐘緩移的指針,盯著那精靈反覆搖擺的尾巴。不知不覺中,一縷清香漸漸滲入小公寓的沉默,同鐘的呢喃,將廚房翻炒菜肴的聲響襯得更加明朗了。  猶記得如此安逸沉穩的生活一開始並不是平順的。 爸婚結得晚,他的青壯時期似乎全遺落在軍營森嚴的門禁裡,鎖入我無從窺視的鐵柵欄。媽曾提到過她當初要嫁給爸時,受到家裡極力反對。除了身為軍人的爸必需常駐在外無法照顧妻小,對世代務農的純樸鄉下人而言,有土斯有財,一個沒田沒產的外省軍人向來不會是考慮的對象。外公以二姑婆當年執意走入一場不被祝福的婚姻而慘遭逐出家門的往事要脅,仍無法改變媽的心意。媽說,爸成熟體貼,給她安全感。然而婚後,爸的愛與包容卻抵抗不了家族間的紛紛擾擾,媽被迫帶著我回到鄉下。只要一提及這些不愉快的過往,媽便哽咽。儘管往日的回憶裡隱藏著不堪,但我的童年從此多了每日被公雞啼醒的晨光,還有外公裝著知了的香煙盒,和噗噗噗以耕耘機的腳步駛過阡陌風兒的微涼。而夜晚,外頭蟄伏的蟲叫及蛙鳴是百聽不厭的樂曲。 爸不能常來外婆家探望我和媽,因為工作,也因為來自家庭的壓力。每隔一段時間,隔著兩家爭執的喧囂,爸低頭跑過烏雲密佈下交錯的亂石與蛇籠,將來自軍營的疲憊深深藏入心口的斗室,撥開菅芒、跨過小溪,覓得茂林深處流水潺潺的純樸農村。然後,走過村裡人們談論「老芋仔」的戲謔眼神,來到沉穩而飽經風霜的低矮老屋,甩開滿頭參著幾絲白髮的塵埃,同我玩耍摘自田埂的、交纏的狗尾草。而這裡總有鳥鳴的啁啾陪伴爸午後的閒暇,洗去爸的疲憊和煩憂。 遠離爭端與繁忙,喜歡泡茶的爸,總會同長輩們坐在一起,拿出褐色而古雅的茶壺,倒入一杓封存的陳茶。而此時,我會坐在旁邊,等著爸替我撥好的花生,雙眼緊盯著電視中武功超群、除魔明道的布袋戲偶,口吟古

那一夜,有風也有雨

妳笑了笑,我擺一擺手,一條寂寞的路便展向兩頭。佛說:「前世回眸百次,才能換來一次聚首。」我與你前世回眸了幾遍,才能擁有今生短暫緣份?每一片繁花似錦,總需幾次的輪迴。相聚有時只為了分離之後的追念,我卻來不及珍惜與你生活的片段,空留一紙不捨的心情。龍應台曾說過:「所謂親子一場,只不過意味著,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她的背影漸行漸遠。……而且她用背影默默告訴你:不必追。」我與你之間或許正是如此無奈的心情。 我對你的思念像是春天裡的一場雨,密密實實地落在心底,用那一絲絲的嘆息,織出了潮濕的回憶;又如同落花飄零於流水,令人無力止息。在妳的喪禮上,望著那口棺木,就像一個沉重而巨大的抽屜,悄悄的、緩緩的向前滑行,最後向前闔上、鎖上。我的心也被鎖去了一部份,那部份無法言說,你我卻都明白,就像偷藏在床下鐵盒裡的泛黃照片一樣,不過這次藏的卻是永不泛黃的親情。步出了法會,望著燒紙錢的清煙,耳邊傳來誦經的聲音,不禁憶起從前。你總是會騎著那台滿是斑駁的腳踏車,載著我上早市買菜。清晨的天還是灰著臉,冷風中不時傳來妳關心的話語:「阿孫欸!甘會寒?」我卻只見你那孱弱的身軀盡最大的力量撐起,深怕我受一絲風寒,我抱著那背影,內心有著最溫暖的體溫 - 愛。幸福就是身旁伴著深愛的人;幸福就是半夜夢醒,依舊聽見床邊的鼾聲,令人安心;幸福就是在寒冬之中有你關切的話語。幸福很輕,就像羽毛一樣,能夠帶著我乘風翱翔、溫暖我,在秋夜之中、為我遮風避雨,卻毫無負擔。 詩人說:「緣起,是前生折斷的詩句。」卻不知緣滅的苦痛是生命的鐵鎚,突如其來的一鎚,令人痛徹心扉;哀愁是心中的針,時常隱隱作痛。你離開的夜晚有風、也有雨,卻少了一句來不及說出的感情。在那夜裡,狂亂的風雨淹沒了我的心,失了魂的我甚至忘了怎麼哭泣,直到母親擁著我的時候,回憶才潮濕的潰了堤。此後,早晨不再有那清淡卻可口的早點;夜裡,也少了你年輕時的故事作伴,空蕩蕩的房間正如同我心底。目送著你的背影漸行漸遠,無法挽留掌心裡的那雙手,才發現有些路,只能一個人走。我手中握著的車票,已經再也沒有和你作伴的那一站。妳總是說:「人生的旅途上,身在何方也許不是重點,重要的是前往哪裡。」或許你早已知道生命如同蟬翼般脆弱,才在睡前故事中細說著生命的哲理。旅途的前半段,有你牽著我的手;後半段,你已成了我心中不滅的燭火,使我能堅強的往下走。 妳離開的夜晚,有風,也有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