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滴答……我看著，彷彿一切是魔法、是幻想，是童話碎落在現實裡的片羽，包覆在鐘擺的金光裡。
爸重新將鐘掛回櫥櫃，轉身進了廚房，與媽並肩而立，構成一幅幸福的圖畫。我的一雙眼仍盯著鐘緩移的指針，盯著那精靈反覆搖擺的尾巴。不知不覺中，一縷清香漸漸滲入小公寓的沉默，同鐘的呢喃，將廚房翻炒菜肴的聲響襯得更加明朗了。
猶記得如此安逸沉穩的生活一開始並不是平順的。
爸婚結得晚，他的青壯時期似乎全遺落在軍營森嚴的門禁裡，鎖入我無從窺視的鐵柵欄。媽曾提到過她當初要嫁給爸時，受到家裡極力反對。除了身為軍人的爸必需常駐在外無法照顧妻小，對世代務農的純樸鄉下人而言，有土斯有財，一個沒田沒產的外省軍人向來不會是考慮的對象。外公以二姑婆當年執意走入一場不被祝福的婚姻而慘遭逐出家門的往事要脅，仍無法改變媽的心意。媽說，爸成熟體貼，給她安全感。然而婚後，爸的愛與包容卻抵抗不了家族間的紛紛擾擾，媽被迫帶著我回到鄉下。只要一提及這些不愉快的過往，媽便哽咽。儘管往日的回憶裡隱藏著不堪，但我的童年從此多了每日被公雞啼醒的晨光，還有外公裝著知了的香煙盒，和噗噗噗以耕耘機的腳步駛過阡陌風兒的微涼。而夜晚，外頭蟄伏的蟲叫及蛙鳴是百聽不厭的樂曲。
爸不能常來外婆家探望我和媽，因為工作，也因為來自家庭的壓力。每隔一段時間，隔著兩家爭執的喧囂，爸低頭跑過烏雲密佈下交錯的亂石與蛇籠，將來自軍營的疲憊深深藏入心口的斗室，撥開菅芒、跨過小溪，覓得茂林深處流水潺潺的純樸農村。然後，走過村裡人們談論「老芋仔」的戲謔眼神，來到沉穩而飽經風霜的低矮老屋，甩開滿頭參著幾絲白髮的塵埃，同我玩耍摘自田埂的、交纏的狗尾草。而這裡總有鳥鳴的啁啾陪伴爸午後的閒暇，洗去爸的疲憊和煩憂。
遠離爭端與繁忙，喜歡泡茶的爸，總會同長輩們坐在一起，拿出褐色而古雅的茶壺，倒入一杓封存的陳茶。而此時，我會坐在旁邊，等著爸替我撥好的花生，雙眼緊盯著電視中武功超群、除魔明道的布袋戲偶，口吟古調，揮舞絕世的寶劍。老屋子斑駁的牆壁、不時發出噪音的老電風扇，同蒸騰的茶香，交織成和諧而閒適的圖畫。知道我喜歡布袋戲，外公特地買了一尊戲偶給我，而爸則不時和我拿著折去了劍鋒的戲偶，隔空吶喊對打成傳奇故事裡難忘的地動與天驚。那些日子在我腦海留下了一幅幅與外公和爸同樂的圖畫，成了我至今仍回味再三的記憶。
直到外公得了重病，直到我放聲哭喊也喚不回外公離去的背影，我和媽才告別稻田與綠竹，由爸將我們接回購置的小公寓。
爸婚結得晚，他的青壯時期似乎全遺落在軍營森嚴的門禁裡，鎖入我無從窺視的鐵柵欄。媽曾提到過她當初要嫁給爸時，受到家裡極力反對。除了身為軍人的爸必需常駐在外無法照顧妻小，對世代務農的純樸鄉下人而言，有土斯有財，一個沒田沒產的外省軍人向來不會是考慮的對象。外公以二姑婆當年執意走入一場不被祝福的婚姻而慘遭逐出家門的往事要脅，仍無法改變媽的心意。媽說，爸成熟體貼，給她安全感。然而婚後，爸的愛與包容卻抵抗不了家族間的紛紛擾擾，媽被迫帶著我回到鄉下。只要一提及這些不愉快的過往，媽便哽咽。儘管往日的回憶裡隱藏著不堪，但我的童年從此多了每日被公雞啼醒的晨光，還有外公裝著知了的香煙盒，和噗噗噗以耕耘機的腳步駛過阡陌風兒的微涼。而夜晚，外頭蟄伏的蟲叫及蛙鳴是百聽不厭的樂曲。
爸不能常來外婆家探望我和媽，因為工作，也因為來自家庭的壓力。每隔一段時間，隔著兩家爭執的喧囂，爸低頭跑過烏雲密佈下交錯的亂石與蛇籠，將來自軍營的疲憊深深藏入心口的斗室，撥開菅芒、跨過小溪，覓得茂林深處流水潺潺的純樸農村。然後，走過村裡人們談論「老芋仔」的戲謔眼神，來到沉穩而飽經風霜的低矮老屋，甩開滿頭參著幾絲白髮的塵埃，同我玩耍摘自田埂的、交纏的狗尾草。而這裡總有鳥鳴的啁啾陪伴爸午後的閒暇，洗去爸的疲憊和煩憂。
遠離爭端與繁忙，喜歡泡茶的爸，總會同長輩們坐在一起，拿出褐色而古雅的茶壺，倒入一杓封存的陳茶。而此時，我會坐在旁邊，等著爸替我撥好的花生，雙眼緊盯著電視中武功超群、除魔明道的布袋戲偶，口吟古調，揮舞絕世的寶劍。老屋子斑駁的牆壁、不時發出噪音的老電風扇，同蒸騰的茶香，交織成和諧而閒適的圖畫。知道我喜歡布袋戲，外公特地買了一尊戲偶給我，而爸則不時和我拿著折去了劍鋒的戲偶，隔空吶喊對打成傳奇故事裡難忘的地動與天驚。那些日子在我腦海留下了一幅幅與外公和爸同樂的圖畫，成了我至今仍回味再三的記憶。
直到外公得了重病，直到我放聲哭喊也喚不回外公離去的背影，我和媽才告別稻田與綠竹，由爸將我們接回購置的小公寓。
小公寓，每日的夕陽舖就客廳的橘黃，老爺鐘的鐘擺映著陽光，滴答滴答踩著穩定的節奏。
或許出於好奇，或許出於崇拜，爸不在家時，他的小書房成了我重要的領地。放學後，我總會模仿爸的姿態，坐上書房那高高的椅子，雙手靠上寬而厚的木頭桌面，就著小房間的燈光，一字一字寫下歪扭的文字。桌面潔亮如鏡，反射我稚氣的臉孔，我想起爸在燈光下書寫時被照亮了的皺紋和鬍渣。每當爸伏案工作時，可曾注意到自己的容顏？
書桌後頭高高立著的祖先牌位燃著清煙，檀香的芬芳行過鼻息，有如祖先看護的視線，深沉，而神秘。也一如爸的手掌，溫柔地輕拍我的頭頂，厚實而充滿粗繭。爸不在家時，我會代替他從神龕的抽屜取出三支線香，點燃，立定並閉上眼，喃喃訴說凡人的祈禱於天上的神明，祈求家人的平安和快樂，也求自己的學業順利。我知道列祖列宗聽得見，也知道祂們正垂視守護自己的子孫。當爸不在家時，有祂們延續爸對於家的保護，和支撐。而這些向祖先的默禱，也就是爸對我們的愛與期望。
偶爾在工作的空檔，爸會在書房指點我寫書法。靠近牆，幾圈小小的紅繩子吊起老筆架上的沉默。鬆軟的筆尖等待著墨水，等待爸行雲流水禪意的吐露：大楷狼毫在龍紋的硯台上翻騰如夜的墨水，運轉撇捺於晝白的宣紙。上大人孔乙己，顏真卿柳宗元。我抓蟲似的拎著筆在紙上歪七扭八畫著符，爸不動怒，耐心指正我，平和、沉穩的聲音宛如滴答滴答的老爺鐘，輕柔地鑽進我的耳朵裡。我的童年自此除了閒適的玩樂，還添上了些許無從洗去褪去的，如血脈般深植我心的墨水。
書房的矮櫃子上，放著爸和李登輝前總統的合照，這是爸笑得最燦爛的一張照片。畫面上的爸立足於軍營風裡的晚霞，戎裝筆挺，眉宇間的英氣逼人，嘴角掛著開心的笑容，與肅穆的祖先牌位遙望。我總以崇拜偶像的眼神注視照片中的爸，而爸則張著因過度日曬而成褐色的眼睛，得意洋洋的看著圓臉小眼的我。
或許出於好奇，或許出於崇拜，爸不在家時，他的小書房成了我重要的領地。放學後，我總會模仿爸的姿態，坐上書房那高高的椅子，雙手靠上寬而厚的木頭桌面，就著小房間的燈光，一字一字寫下歪扭的文字。桌面潔亮如鏡，反射我稚氣的臉孔，我想起爸在燈光下書寫時被照亮了的皺紋和鬍渣。每當爸伏案工作時，可曾注意到自己的容顏？
書桌後頭高高立著的祖先牌位燃著清煙，檀香的芬芳行過鼻息，有如祖先看護的視線，深沉，而神秘。也一如爸的手掌，溫柔地輕拍我的頭頂，厚實而充滿粗繭。爸不在家時，我會代替他從神龕的抽屜取出三支線香，點燃，立定並閉上眼，喃喃訴說凡人的祈禱於天上的神明，祈求家人的平安和快樂，也求自己的學業順利。我知道列祖列宗聽得見，也知道祂們正垂視守護自己的子孫。當爸不在家時，有祂們延續爸對於家的保護，和支撐。而這些向祖先的默禱，也就是爸對我們的愛與期望。
偶爾在工作的空檔，爸會在書房指點我寫書法。靠近牆，幾圈小小的紅繩子吊起老筆架上的沉默。鬆軟的筆尖等待著墨水，等待爸行雲流水禪意的吐露：大楷狼毫在龍紋的硯台上翻騰如夜的墨水，運轉撇捺於晝白的宣紙。上大人孔乙己，顏真卿柳宗元。我抓蟲似的拎著筆在紙上歪七扭八畫著符，爸不動怒，耐心指正我，平和、沉穩的聲音宛如滴答滴答的老爺鐘，輕柔地鑽進我的耳朵裡。我的童年自此除了閒適的玩樂，還添上了些許無從洗去褪去的，如血脈般深植我心的墨水。
書房的矮櫃子上，放著爸和李登輝前總統的合照，這是爸笑得最燦爛的一張照片。畫面上的爸立足於軍營風裡的晚霞，戎裝筆挺，眉宇間的英氣逼人，嘴角掛著開心的笑容，與肅穆的祖先牌位遙望。我總以崇拜偶像的眼神注視照片中的爸，而爸則張著因過度日曬而成褐色的眼睛，得意洋洋的看著圓臉小眼的我。
老爺鐘滴答滴答轉，轉過小巷子黃昏的位移，轉過人語散漫於店家的閒適，轉過偶來的引擎的飛馳，同步著爸帶著唏唏聲的、深沉而緩慢的呼吸，牽引著爸夜晚書房裡埋首工作的背影。
鐘擺盪著盪著，將春日暖風盪成夏季的炎熱，將秋日的爽朗換成冬日的冰涼，催著我步入青年。
錯過了我和弟弟的荒唐搗蛋，錯過我們調皮過後的竊喜，爸如今脫去了過往筆挺的軍裝，告別肩上的金線和花紋，走進了人生的另一站。不論晨或昏，不論早餐或晚餐，爸都在。儘管蛙鳴吐出了繁星、老爺鐘的時針爬進深夜時，爸的書房依舊燈火通明。
我童年時家族間的驚天動地已然復歸平靜，餘下的只有壕溝兩端些些長著雜草的坑洞，以及籠罩著天空，看似永無止境的冷戰。儘管漫長的時間過去，但疲倦奔波如爸，已經無法冒著重開砲火的風險，也失去了剷除雜草和填平坑洞的體力，及勇氣。然而令我感到安心的是，依然看見爸那屬於軍人風骨的認真、踏實及責任感。我們在戰線後頭，在爸替我們搭蓋的碉堡裡安定的生活著，爸則像個輪軸，賣力將我們推向舒適的生活。
我如今日日在學海中沉浮，日日摸索如迷宮般的難題，不再是個同布袋戲偶玩樂的孩子。童年時與爸同樂的畫面已不復見，我和爸之間似乎有著無形的距離，而距離，跟著時間延伸。但我們都知道，我們一直在彼此的心底。
鐘擺盪著盪著，將春日暖風盪成夏季的炎熱，將秋日的爽朗換成冬日的冰涼，催著我步入青年。
錯過了我和弟弟的荒唐搗蛋，錯過我們調皮過後的竊喜，爸如今脫去了過往筆挺的軍裝，告別肩上的金線和花紋，走進了人生的另一站。不論晨或昏，不論早餐或晚餐，爸都在。儘管蛙鳴吐出了繁星、老爺鐘的時針爬進深夜時，爸的書房依舊燈火通明。
我童年時家族間的驚天動地已然復歸平靜，餘下的只有壕溝兩端些些長著雜草的坑洞，以及籠罩著天空，看似永無止境的冷戰。儘管漫長的時間過去，但疲倦奔波如爸，已經無法冒著重開砲火的風險，也失去了剷除雜草和填平坑洞的體力，及勇氣。然而令我感到安心的是，依然看見爸那屬於軍人風骨的認真、踏實及責任感。我們在戰線後頭，在爸替我們搭蓋的碉堡裡安定的生活著，爸則像個輪軸，賣力將我們推向舒適的生活。
我如今日日在學海中沉浮，日日摸索如迷宮般的難題，不再是個同布袋戲偶玩樂的孩子。童年時與爸同樂的畫面已不復見，我和爸之間似乎有著無形的距離，而距離，跟著時間延伸。但我們都知道，我們一直在彼此的心底。
揉揉眼睛，我從瞌睡中幽幽轉醒。我看向靠近陽台的落地窗，只見微微打開之處，透露著幾點遠方的星光。在深沉的寂寥裡，我望著窗外，望著愈發濃郁的黑暗，包裹纏繞視線的倦怠。不論過去或現在，爸同樣經歷這樣的夜色、這樣的夜空。小小的房間已然靜寂，整棟房子正睡著，做安逸而超脫現實的夢。爸的夢也在這裡面，同過往的記憶混合著。我的背影是否和爸的背影重疊？我的夢裡是否延續了爸的情節？我想我已經知道了答案，知道在未來的路途裡，會以什麼當支撐，去面對煩雜、沉重和疲累。
我呆呆立著，櫥櫃的腳邊少去了爸慣用的公事包。由爸賦予生命的老爺鐘在月亮的注視下畫著弧線，而夢在我惺忪裡帶著笑的睡眼中開展了。
2009年第一屆余光中散文獎 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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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呆呆立著，櫥櫃的腳邊少去了爸慣用的公事包。由爸賦予生命的老爺鐘在月亮的注視下畫著弧線，而夢在我惺忪裡帶著笑的睡眼中開展了。
2009年第一屆余光中散文獎 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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