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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誄

時序入秋冬,偶有冷雨傾盆,寒冷的雨滴凍傷了屬於秋夏時節溫暖的花意,樹叢搖擺、寒葉哆嗦,幸好初為嬰孩的冷風知趣地自枝翼緩滑而行,寧願和磽薄的壤土俯胸貼背,也不願終止告別季節的輓辭,它以未及長全的齒囓咬陣列成長龍以待入世的花苞,或許它曾記得一個有關於白色茉莉的故事,或許在其掌緣有似曾相識的心顫,一瞬目不起眼的花裂不因遍尋不著目擊者而改其貞靜,白色茉莉的綻放未曾起草,而其萎落也未經盤算,但至少,它曾高舉著純白的溫度,在秋夜冷風盤據的叢林底。



在屏東的佳冬鄉,有一被椰影環繞的客家庄叫作昌隆。昌隆或許曾經昌隆過,一座已成廢墟的火車站,為荒煙蔓草所覆的舊式鐵軌,綠繡斑斑……
常聽聞客家女子是出了名的刻苦耐勞,在農忙時期,就算是懷有身孕,也時可見頂著斗笠揮著鋤頭的客家婦女,所以從老一輩的人口中,客家女兒一旦出嫁,特別是嫁到別的村莊,少了家族人的關照、庇護,往往是「做到死」的。出嫁之前往往是母女相擁哭成了淚人兒,這一去,雖不是生死之別,但任誰也無法逆料,十多年或更久後的聚首,會不會是母親為女兒細數白莖、膚觸皺紋,講了一夜的辛酸竟也口舌生瘡,明早,仍要啟程。家族要不是不得已,是不會輕易把女兒嫁到別村的,只因這一別,往往有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悲壯況味。

外婆的故事,要從昌隆的客家庄起頭。

和其他一同長大的客家女孩一樣,外婆從小就被教會女紅、農務和服從男性的「綱領紀律」,不外乎是三從四德一類的封建觀念。作為一客家女兒,總得多才多藝始能嫁位好丈夫,彷彿,人生的任務,就是嫁得好夫婿,然後,終老一生。

外婆有許多兄弟姊妹,自小家境就不甚好,在她「藝成」之時,也就是待嫁的年歲,因家境貧困無以復繼,透過媒妁之言,外婆的媽媽將她嫁給隔壁村的外公。沒有豐厚的嫁妝,沒有席開百桌的盛筵,就在母親的淚渲暈在弟妹粗製的衲褲上,外婆做出了決定─她自願嫁到隔壁村以換得較優裕的生活給家庭,母親再怎麼不捨也同意了,只因排行老二的外婆總是她最為放心、最為倚重的孩子,嫁到別村,除了外婆,有誰能比她更堅強?

這是一趟引領向未知的航程,但外婆沒有著鞋履,只是憑著一雙赤足,幾件輕便的衲衣和不再顧盼的僵頸,撥開昌隆村為她心疼搖曳的椰影,毅然走向石光見的泥壤,孤單的足痕,有潤溼的淚溫。

但,白色茉莉已悄然開苞。



童騃時期,常常分不清外婆和奶奶,印象中,她們總愛穿著樸素的紅衣裳,長大一點,漸發現原來外婆的紋皺相較於奶奶更形深邃,為了更容易區分,小時候,我都喚外婆「屏東嬤」。

由於居住相隔遙遠,我們只有逢重大歲時節慶才會回屏東探望「屏東嬷」,外婆共生了六個女兒,尤其是每逢大年初二回娘家,我總是可以見到許多許久不見的表兄弟姊妹,孩子們總愛在屋子後院的廢棄魚塭跳上跳下的,偶爾頑皮攀上矮小的檳榔樹梢摘幾顆檳榔丟得滿地都是,小孩們各自嬉鬧,卻可見一佝僂的身影往返後院和廚房─外婆總怕我們餓著了,不時準備許多草莓麵包待我們玩累了食用,成長至今,我仍是覺得唯有外婆那親手塗抹的草莓麵包方是止飢聖品,酥脆又厚實的吐司,均勻又芳甜的草莓果醬有外婆的溫暖呵護,也只有草莓麵包,仍是我掛在嘴角現在兀自捨不得舔掉的童年甜蜜。

記憶中的外婆是少言的,她總是那麼地忙碌,家也不過幾坪大,外婆卻可花上半輩子俯身為它拂拭得乾淨亮麗。小時的我喜愛光著腳丫子屋外屋內地亂奔,常帶進室外的泥砂和灰塵,但總是在被拖去洗完澡後發現地板依舊是光溜溜的,好乾淨阿!我總是臆想著外公家定是豢養著卡通裡那居住在神燈內的精靈,趁我不注意時將黑黑的腳印拭去了。一日不過三餐,每次回家總覺得每一頓都是華宴,外婆總是有辦法在忙中撥出半小時走進廚房,轉開兩個瓦斯爐即開始烹煮,不一會兒,端上桌的就是令人垂涎的烏魚子、宛若仍在跳動的活蝦和佳冬頗負盛名的鮮魚湯,外婆總是不急不徐,煎煮炒炸自小是練慣了,沒有特殊技巧、眩目花樣,外婆的手藝是那樣樸實卻又可餵飽眾人口腹。

三月初陽,白色的茉莉笑出整個春天。



二零零三年的秋,我用尖銳的刺刀在黝黑的沉鐵上鐫刻有關一株茉莉花初染黑斑。

六阿姨走了,被姨丈親手勒死,連兩個小女孩也沒能放過,深秋濃重的雲暗得愁慘,整個天都在為三個無辜生命哀悼,但是雲只是難掩傷悲,兀自不敢下淚,該墮淚的有人已肇發山洪─那是外婆,在闃黑的夜,無語望著弦月,彷彿那是一把利刃,將糾結的腸割得寸寸段段。

六阿姨公祭那一日,天空依舊愁容,外婆不知費了多少的勁兒才麻痺其面部肌肉不輕易擰扭而維持莊嚴。人母為女兒送行,這一次,送她過了陰暗的急湍,是永遠不會再見的。自從外婆將聲帶連帶嫁給了外公後,她就像是位沒有情緒的勞動婦人,對於傷悲,也許只能聞貓嘶般的啜泣,當禮儀師將哭喪棒遞予外婆,命其擊打六阿姨的棺木以責白髮人送黑髮人的不孝,她昏厥了過去,我知道,外婆盡力了,一位久禁於封建父權社會的女性,所築的厚牆究竟也無法使其終身自囚,終為女兒的驟逝而嘩然傾圯。

當茉莉不再生鮮純白,新生的墨漬彷彿讓光亮忽視了茉莉擎舉白燄的意義。



阿姨的驟逝,讓本就不豐肥的外婆在躁鬱症索命般的折磨下,環剝成一綑似隨時都可應風而倒的枯柴,基本的生活起居尚無法自理,於是有段時日,外婆是和我們一同住的。

外婆的搬入對我而言無疑是一大福音,雖然是有病在身,但維持身體勞動、勞動似乎就是她的人生信條,每當我上學不在家時,她總會走入我衣物、書本狼藉的房間,一一地將雜物歸回原位。長至國中,倒也不再相信童年時有關阿拉丁神燈內藍色精靈的臆想,外婆就是我的精靈,她總是無微不至地為我們設想,無怨無悔地為我們奉上她的青春年華,然而外婆總是疏於自覺,直到有一日她彎下腰來俯拾地上那有著歲月轍痕的長長白髮。

晚年的外婆似乎是在青燈古佛陪伴下度過的,除了平日的清潔灑掃,她總愛手裡擒著一串念珠,喃喃唸著波羅蜜心經,她是在為另一個世界的阿姨祈禱吧!當枯槁的身體已不堪人世間風波的洗煉,外婆相信唯有宗教可讓她獲得短暫的心靈解脫,就算是片刻也是好的。剎那間,感覺外婆已不為形體所役,當外婆已不再哼唱可愛的客家勞動小調,反而是陣陣如天籟般的梵唱伴輾轉反復的我成眠。

窗外的白色茉莉悄悄垂瓣,端坐在溫煦朝陽下,似一尊垂目冥思的長眉羅漢。



外婆還是決定要搬回屏東和外公住。

她的離去是不會有理由的,但我相信在舉措之間,外婆都自有打算,就像她少時毅然決然嫁到隔壁村一樣,經過醫生的審慎評估,身體除了稍稍貧血之外,一切機能還算正常,她輕輕地甩開我們挽留的手,離去。

這是見外婆的最後一面。

任誰也無法逆料外婆在歸去後的五日就與世長辭,我們都恨在她風波的人生終途沒有隨侍在側,據三阿姨所述,外婆是自然地心跳停止,安然地在睡夢中走的,她是夢見仍是孩童的六阿姨在她懷中撒嬌?抑或夢見所有的兒孫俱已長大成人,得享含飴弄孫之樂?縱觀外婆忙碌的一生,她始終未曾卸下沉重的負軛,為了家庭、為了外公的事業、為了兒孫,而今,唯有離開人世方可停止她那慣於奔波的步履,我們知道在另一個世界,她將會在青草最茵之處了無掛礙地放牧。



外婆的骨灰罈被安奉於佳冬一處清幽森靜的尼姑庵,她的魂魄將在此得到永遠的寧靜,她所望見的窗外除了和煦的暖陽,尚有白色的茉莉笑得那樣恬淡、自適,是的,外婆,我將以最虔敬的心情為您誦讀:

頹牆縫裡的野花一朵

我將你自牆縫裡摘下

連根帶葉我握你在掌中

微小的花朵─只要我能懂

連根帶葉連一切,你是什麼

我就會瞭解什麼是人和造化。

─丁尼生:從一朵小花悟出生命 

2009年第一屆余光中散文獎 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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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好長一段時間,我喜歡聽火車空咚空咚駛過鐵軌的聲音,車廂輕微搖晃,像一首輕柔的搖籃曲,搖搖晃晃載著我和夢境駛向遠方。  小時候我和妹妹在嘉義朴子的爺爺奶奶家長大,為了些小病、定期檢查,頻繁往返板橋嘉義兩座城市。在我還沒學會指認方向之前,我只記得夕陽從右邊投下燦爛的光芒、海峽在右邊粼粼閃爍,火車的方向就是家的方向。  通常我們搭的是兩點零九分的自強號,從台北一路顛簸向南,四個多小時的車程,我想我學會的前幾個字大概就是沿途的站名:板橋、樹林、桃園、中壢……通常到了豐原我便開始不耐煩了,我直直瞪著填滿石子的鐵道在地面上如迷宮般交錯縱橫,火車在傾斜的日光裡長長嘶聲吐氣後緩慢停下滾燙的腳步,有人上車有人下車。  旅途彷彿沒有終點一般,無比漫長。  通常是我和阿公坐,妹妹和阿嬤坐,我總是坐在窗邊,窗框上有英文字母標注「Window/Aisle」。每當我坐立難安,在座位上拚命扭動屁股,阿公會探過頭來要我安靜,一點點責難的眼神。  但不久後他又會握緊我的小手,我總覺得那雙手蒼老但溫暖。爸爸說那是雙辛勤的手,抓過繞著院子亂跑的雞,扛過一包十來公斤的飼料,也曾經裝過滿滿一杯的冰淇淋,變成每個街坊小孩的偶像。那時候我還有種怪癖,喜歡捏爺爺的耳朵,一樣是厚實而充滿安全感,然後我就會倚在阿公的臂膀上安靜睡著。  我甚至一度以為長大就是這樣,在阿公的懷裡聽他輕輕哼著「嬰嬰睏,一暝大一吋……」  夢裡我會隱約聽見,穿著紅色圍裙的列車姊姊推著太陽餅過來兜售,到站時滑稽可愛的客語廣播「台中站到得!」。如果坐在左邊靠窗的話,接著就是聯山疊巘,青翠的山林綿延起伏,於是我會在光亮與黝暗快速交替的長串隧道裡悠悠醒來。  阿嬤說那叫「蹦坑」,以前還是柴油引擎的時候,只要把頭伸出窗外,就會換成一副黑碳臉回來。但我只是記得,在隧道裡每一個人的面容都被映現的清楚無遺,阿公臉上的皺紋和老人斑,前座的叔叔鬍渣的臉專注在報紙上搜索消息,同列座位右方的大姐姐支頤悵望,彷彿有些心事……  鐵路地下化之後,這段黑暗歲月更加迆邐而悠長。我總覺得在車窗上的那些臉隨著歲月流轉而變形,有些漸漸成熟,有些漸漸蒼老。  新的板橋車站有一條彎曲傾斜的軌道,北上列車...

余光中的艱難 少年的輕狂

中華語文教育促進協會理事長 余光中 若說台灣最美麗的風景是人,西子灣畔清瞿古奇的詩人必為之增色。若說台灣最美麗的風景是人,學生課審委員的無知妄議必讓台灣蒙羞。 余光中從20寫詩到90,他有五色筆,右手寫詩,左手寫散文,翻譯、評論無不精妙。興致一來侃侃而談,於是王爾德、錢鍾書、徐志摩、沈從文、拜倫與濟慈…共聚一堂,頓感周遭書香撲鼻,讓人微感醺然,如飲醇醪。 但在12/14日驚聞噩耗當下,大家推文追憶的不約而同都是日常瑣事:「一進飯店房間,梳妝台上,不明亮的燈光下,只見一篇篇朱墨爛然滿滿批註的文稿,以及老師臉上的拳拳笑容。擔任評審要像改作文一樣批改作品嗎?我們驚詫不已!余老師說:年輕人肯來參賽,有上進心。給些修改與意見,希望幫助翻譯能力更臻佳境。」; 「余老師每次遇見我,第一個問題就是「張小嚕來了嗎?」我一直覺得老人家最大的開心就是看到嬰兒,他們之間最美好的地方就是完全不需要透過言語溝通,單純透過撫摸和笑容。」;「我們請車子先送老師師母回飯店,老人家遲遲不肯上車,殷殷叮囑,最後仍不放心,像哄小孩一樣把三個「老女人」勸著一塊回飯店,因為擔慮我們的安全!」原來,文學大師不是重點,令人如沐春風的煦煦溫情,才是永恆的記憶。  他的深情也灌注在這塊土地,他用詩細細盤點出島上每塊土地的獨特。台東是「無論地球怎麼轉.台東永遠在前面」;嘉義是「北回歸線是一條敏感的琴絃,因太陽的回顧而奏出樂音」;屏東是「從此地到海岸,一大張河床孵出多少西瓜,多少圓渾的希望!」;高雄更是「春天是從那兒來的?春天是從南邊來的,草是從高雄、高雄綠起,花是從高雄開起,讓春天從高雄、高雄出發」台灣,是余光中最愛的「妻子」。 這讓我想起了論語中的孔子。面對隱士的質疑:竟不知舉世滔滔,妄想救世是不識時務啊!白髮孔子嘆口氣:「人,不就該關心人嗎?能自個兒隱居山林獨善其身,不管他人死活嗎?」對人難以遏抑的溫情,就是余老師創作的初心吧。 <蓮的聯想>寫的是人對美與愛的追求;<紅燭>寫的是夫妻鶼鰈情深;〈鄉愁〉更成為當時戰亂流離、有家歸不得的共同時代心聲。身為一個關懷人間世的作家,他寫盡時代的千情百態,每個人都可從他的詩中找到自己的一片剪影。但也因此,當他敏銳的察覺時勢的轉變,他作出艱難的抉擇,並為做出的抉擇,負責與承擔。文...

旅行.寧靜.生命

記得曾在一本雜誌上看到過有這樣一句話:身體與心靈,至少有一樣在路上。我當時的感覺是,如果把旅途中看做是身體在路上,那麼我們平日裡大概也就是心靈在路上吧。  漸漸地我發覺我的理解有些片面,在那次的西藏旅行回來之後。 有人說,如果沒有到過西藏,就不算是真正地見過藍天與白雲。唯有到了那裡,你才會懂得什麼是肅穆與聖潔,神聖與執著,祥和與寧靜。當你看著一路上頂禮膜拜的人群,看著頭頂上藍藍的天空,空明似鏡。一切都是那麼純淨,一切都是那麼舒緩愜意。唱盡了幾千年的興衰,撲面而來的是塵埃落定後的寧靜。 中考結束,我隨著父母一起去了西藏。去之前,我只是拿起行程表草草翻閱了一下,看著那些我連名字都還念不順口的山與湖,其實內心並沒有太多的嚮往與憧憬。誰知,正是由於這種漫不經心的態度,卻鑄就了此次旅行的最大遺憾!錯過了太多、太多…… 從重慶轉機飛拉薩,機身下不時掠過一座座覆蓋著皚皚白雪的高山,向陽的一面山頂積雪已經慢慢開始融化了,山頂以及兩山低處之間隨處可見一汪汪藍色的淺湖,仿若一顆顆巨大的藍寶石鑲嵌在了雪域高原之巔,它們與藍天、白雲、雪山,湖泊等集結在了一起,呈現出了一幅幅壯美的高原畫卷。那種壯闊、遼遠的美,讓從未親臨過的我不禁打心眼裡嚮往與興奮。 第一日參觀八廓街、大昭寺與布達拉宮。八廓街是環繞大昭寺的一條街道,其歷史幾乎與大昭寺一樣久遠,早已成為拉薩這座城市的標誌,就象長安街之於北京,南京路之於上海,香榭麗舍之於巴黎似的,令人耳熟能詳。 清晨時分,我漫步在八廓街頭,處處都能看到笑容自在、眼神明亮的人,即使是素不相識,彼此之間也可以真誠對望,讓人由心而生的歡喜。不得不說,在西藏,人們很容易就變得純真與簡單,虔誠的信仰帶給了所有的人內心的平和與寬容。 太陽初升起來,照亮了整座拉薩城,照亮了紅山,也照亮了整個布達拉廣場,布達拉宮在晨曦中慢慢的醒來…… 我用指尖去觸摸布達拉宮階梯旁壘著的紅磚,抬頭仰望牆壁那一幅幅精美的壁畫與雕刻,用鼻子淺淺地呼吸佛像前點燃著的酥油燈散發出的濃郁的酥油香味。在昏黃的燈光下,在狹窄的甬道裡,在擁擠的樓梯上,人們靜靜地隨著前人的背影,隨著導遊時斷時續的解說聲音摸索著前行。整個長長的隊伍都靜悄悄的,大家的心靈仿佛都已沉浸于藏傳佛教的神秘與悠遠之中去了。 人們低下頭虔誠的接受每一位僧侶的摸頂賜福,駐足片刻,靜靜地聆聽他們口中誦讀的佛經,那是生長在繁弦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