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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煙

半夜,客廳昏黃的燈光下,父親毫無表情的半躺在沙發上,嘴裡吐出一團團煙圈,淡白色的煙圈,和他身上的酒味混合成一種很複雜的氣味,瀰漫在空氣中。我從房門的縫隙裡偷看,看著那煙緩緩上升,像有一層朦朧的霧籠罩著父親。

父親的身影,模糊而飄忽。如煙。

夜半的巨響是深夜的鬧鐘,記錄著父親的痕跡。客廳成了戰場,吼叫謾罵之言如刀光劍影閃動,刺得空氣頻頻嘶吼叫痛。當屠龍刀被倚天劍逼得啞口無言時,一旁的擺飾日用品便無故成為池子裡的魚,被怒氣一把抓起摔向地板,不情願的哀嚎聲此起彼落,在應該寧靜無波的深夜,交響指揮出一首首戰慄的樂章,屬於現實的樂章。我躺在房間的床上,聽著房門外的世界,感覺那麼的遙遠卻又如此真實。我聽著,只是不懂。

我躡手躡腳的靠近門邊,推開了一條狹縫。箭矢般的光線射入,連接了兩個世界。

兩張猙獰扭曲的臉,幾行掛在眼角的淚;兩張翻倒的椅子,幾個破掉的茶杯。一個突然的轉身,一個決然的甩手;一聲響徹雲霄的宣示,一扇阻隔的門。

客廳裡只剩下父親,我只看得到他的側臉,在燈光斜照下顯得陰鬱而苦悶。他以一種頹然的慢速癱倒在沙發上,嘴裡吐出的一道道煙圈彷彿在訴說,訴說著某種難以言盡的無奈。那縷縷上升的白煙,被酒味鍊鑄成一把把利刃,在阻隔兩人的紅色大門上,刻下了無數疑惑。我看著,只是不懂。

父親,像走在霧裡,行蹤永遠是個難解的謎。父親的職業欄永遠寫著自由業,永遠不知道父親何時會出門?何時會回家?而媽的回答永遠是靜默的搖頭,漸漸的我們也就習慣了。習慣父親行蹤的飄忽,習慣他對媽或我們那種一貫的沉默,習慣他和媽之間的溝通是客廳桌墊下的紙條,也習慣了深夜的「刀光劍影」。當然,也知道父親踏入家門的腳步聲如果伴隨著酒氣震耳欲聾,不論幾點都代表上床時間;如果半夜有突如其來的聲響,意味著千萬不要踏出房間。

戰火,在延燒數年後逐漸被時間澆熄,冰凍成令人直打寒顫的冷漠。彼此稱呼的代名詞從『你』變成了『他』,廚房和客廳彷彿成為最遙遠的一段距離,空氣分子只好不情願的代為傳話,有時也被言語的苛刻淒厲劃傷,將整間屋子籠罩著沉默與冰冷。

那段無知的歲月,習慣了,知道了。但卻不懂,不懂現實的無奈與人事糾葛的難解。

生活的壓力如排山倒海的巨浪,步步進逼。而媽努力掙扎著,總要值大夜班,往往會有一整天的時間不在。有一段時間,父親乾脆把飲宴的地方搬回家裡。晚上我回家時,如果看到煙圈籠罩著數張紅通的臉,酒杯被傾斜成一個最頹廢的角度,在高談某些不知所云的話題,我就知道又是輾轉反側的一夜。我走過客廳,咕噥著幾句『要抽煙去陽台』類似的話,便將自己鎖在房間。但即便鎖上了門,戴上了耳塞,酒精和黑夜似乎熟識,不停的笑語聲與玻璃杯的碰撞聲,仍毫不留情的自門縫裡滲入,為我細細丈量黑夜的深度。媽正在工作吧!我不禁想,或許在鋪一床床雪白的被單,或許拿著拖把走過一階階的樓梯。外頭的笑語聲不停。我睡不著。煩躁和怒氣隨著一次次的翻身漸增,那些聲音彷彿成了一道高聳的城牆,拒絕讓夢鄉占領我的腦海,每當兵士就快要攻破城門,已站在城下吆喝著加把勁時,往往一個狂笑或幾句順口而出的髒話又射出千萬支箭矢,美夢只好又後退幾步。一次又一次,挑逗著忍耐的極限,怒火與焦躁在心中延燒,激動與不滿在胸口暴漲,我突然衝動的坐了起來,掄起我的拳頭失去理智的往床後水泥的一塊隔板上搥,隔板震動的碰碰聲響替我狂吼抗議,瞬間暫停了客廳的觥籌交錯,發狂的搥了幾下後,黑夜在短暫的幾秒內恢復了原本該有的靜謐。

只有腳步聲,朝我的房間走來,父親試圖轉開門把,向此時房內的沉默探詢,我默不作聲,幾秒後,我從腳步聲推測父親正走回客廳。

「小孩不知道在幹什麼?沒事!沒事!」父親在笑,他醉了,我聽得出來,其他人也附和著笑,一陣笑聲後,又恢復了片刻前他們曾有的歡愉。

我坐在床上,聽著自己碰碰的心跳聲,拳頭上的瘀青頻頻喊痛,一陣一陣的,似乎只有這樣才能稍稍減緩心裡的澎湃。而此刻窗外的月亮竟發出森森的藍光,刺入我的眼,像是無聲的嘲笑。突然,一切武裝在此時瓦解,心被絞成一個很奇怪的形狀,我把頭埋進抱著枕頭的臂彎,然後,沒有理由的,放聲痛哭。

我想他們不會聽到的。因為我記得,最後陪我進入夢鄉的是笑聲,一種鹹鹹的笑聲。

隔天清晨,鬧鐘炸醒沉睡的靈魂。像暴雨過後的寧靜,不帶表情,一如往常,梳洗更衣,背起書包,打開房門,穿過走廊,再經過……

還沒走到客廳我就聞到一陣令人作嘔的氣味。抬眼一望,几上杯盤狼藉,訴說著喧囂後的寂寞,父親就睡在陽台。煙灰缸裡插滿了煙蒂,密集得讓人覺得有點噁心。煙仍微微的在飄,與殘留的酒精和滿地的疲累混合成一種難以形容的味道,刺得我心裡湧起陣陣情感。腦海中浮現媽等會下班後,看到這一切的表情,我的心好痛,那感覺是難過?是無奈?是厭惡?我自己也不知道。

我把一些杯盤收到廚房。然後,走出家門。

我是從那時開始不喜歡回家的吧!少年血液裡流著的叛逆,讓我選了一個沒辦法解決問題卻是我唯一想到的方法──逃避。我用盡一切的方法讓自己遺忘,用一切冠冕堂皇的理由延遲回家的時間;在學校打球、在圖書館念書。徹底地放逐、完全地遠離。清晨出門,傍晚回家,假日便騎著腳踏車四處遊蕩,不然就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年少的無知與高傲讓我覺得自己是個完全的浪子,無處可歸,無處可依。

國二、國三、聯考,然後高一、高二。時間一秒秒的流,滴滴填補了從前的無知。現實的背影,總能讓人明白很多事。

我在房間看書,媽下班後都會來我房間睡覺,她說這樣她會睡得比較好。

那天,一如往常,她躺著。眼睛茫然的凝視遠方。她叫我的名字。

『如果我和你爸離婚,你可以接受嗎?』

『你決定吧,我不在乎。』

或許是長久不健康的生活型態影響了父親身體的健康,他已較少喝酒,但依舊總在沙發上,吐著白煙。

『唉……』媽轉個身,背向我。

『你們都大了……終於。』

我往床上瞥了一眼,媽的背影顯得單薄而憔悴,那是赤裸殘酷的現實。

突然,我的心糾結成了一團,情感哽在喉頭。我找了個騎車的理由,跑了出去。

離開家門前,我瞥見陽台,是父親抽煙的背影。

我是真的不在乎嗎?我騎著腳踏車在路上狂奔,希望迅速劃過的風能告訴我答案。幾年來一直騙自己,覺得自己不需要家。我轉彎拐進河堤。我究竟做對了?還是做錯了?往事一幕幕從心頭掠過像此刻四周的一切。我,停了下來。

這次,我沒有撿起石頭往水裡丟。我在河岸的草地上坐了下來,想要細究此時陣陣翻湧的心湖。突然,一股巨大的情感把我的頭壓進臂彎,然後,放聲痛哭。

我為自己曾有的想法而感到罪惡。突然明白,面對破碎的感情需要多麼巨大濃烈的愛;需要吞下多少眼淚與傷悲,媽是,父親也是。現實的藤如此糾葛難解,生活的重擔如此沉重難扛。他們盡力維持,想等到孩子長大,有能力走自己的路。而我卻愚蠢得不明白:其實在我心裡,我是如此的在乎。

我抬起頭,望著遠方。紅與白揉藍於晚天,錯得美麗。而人事呢?十多年的日子,也這樣過了。五歲時懵懂的眼睛、十五歲時無知的厭惡。而現在,我想坦然,也想接受。但世上又有多少事,是可以被真正了解的?或許人事,從來就沒有所謂的對與錯,那又有什麼事是不能被原諒的呢?如果分離能帶來快樂,結束傷悲,我想,我懂得。

或許那情感從來沒有被真正放逐,如煙的模糊卻始終存在,如煙的飄忽卻不曾離開。不再有恨也不再逃避,我只想擁抱在我心裡,最真實的那個我。

像倦鳥回到離開許久的故林,夕陽下,暖風,甜甜的,像釀了很久的眷戀。

2009年第一屆余光中散文獎 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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