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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音,跳動

曾經,家人之於我,是一種理所當然的擁有。

不需要苦苦追尋,不需要悉心呵護,如同街燈下尾隨的影子,沒有確切緣由或條件,他們總會在那裏,為我佇足,伴我前行。

身為家中最年幼的一份子,小時候的我,總是坐享著家人們的寵愛和無微不至的呵護,好似一隻水族館裡的海豚,聽不見浪濤和海底寂寞的回聲,父親厚實手掌的溫柔撫觸,母親欠身以雙唇的耳語親吻,哥哥使盡蠻力將我高舉的咧嘴笑容,斑斕如刺眼的彩球,妝點過每個牽著大手走過的足跡,太過飽滿而無一絲縫隙,恆久不衰而顯得自然完美。也許就因為如此,在我未經雕磨洗練的眼眸裡,快樂,被定義為世界應有的情緒,幸福,如野花般唾手可得。

這樣的天真一直獨佔著我的童年,記憶中,照片裡,一家四口的溫暖,從未缺席,耀過所有看星星的墨藍深夜,蹦過每個野餐遠足的草坪,或併肩,或扣握彼此的掌紋,我們擁有太多緊密相連的回憶, 而我,則享有太多無條件的愛與陪伴。

隨著生日蛋糕上的數目逐年增加,閃爍在浮光中的臉龐,漸漸意識到自己對這一切的懵懂含糊,忘了從什麼時候開始,我才慢慢從別人的讚美中明白,這個家的與眾不同。包含那些可以互訴溝通的時刻、每年四次交換卡片的生日夜晚、暑假全家出遊的歡樂時光、平日太過和睦近乎零爭執的和諧氣氛,以及許多我已過度習慣卻引起外人驚呼的親密口吻,這才清楚,手中緊握的,不是普通的緣分,不是人人都可以享有的福氣,而是令人稱羨、千載難逢的美滿組合。

一旦改變了看待的角度,珍惜的深度也就不再相同,我學會體貼家人,學著回報那些我曾經只是一味接受的關心。不過,儘管當時的恍然大悟看似偉大,至今回想,我自以為的覺悟,事實上,只是一種輕微的理解,我用微薄之力為它經營的一切,似乎也只是再自然不過的近乎反射動作的付出。

畢竟,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可能就此失去這些幸福的特權。

四年前,國中畢業的哥哥,做出遠赴美國念書的決定,為一個執著闖蕩的夢想。而對當時的我來說,那算是一場沒有預告的戲碼,我生命中一次毫無預警的改變。

就在哥哥轉身走入機場出境口的那一刻,瞬間凝固的孤寂,凍傷了心房,卻冷卻不了眼淚的沸點,和往事突襲的暈眩。

自我有記憶以來,與我形影不離的,不是父母,而是哥哥。

無論走到哪裡,哥哥總是搭著我的肩膀,細心呵護著,深怕我受到任何傷害,而我也總是樂於擔任他的小跟班,緊緊相隨。只要牽著哥哥的手,這個世界就彷彿變成一部精彩絕倫的電影,生動且無止息得,為我演出。

小時候的夜晚,我和哥哥分享設有小樓梯的上下床鋪,長大之後,儘管有了各自的房間,兩個人卻還是喜歡擠一張雙人床,憑著一種習慣的陪伴,我倆之間缺一不可的互相需要。只要我們並肩而行,就能握有一種不平凡的力量,任誰也沒有想過要分開,也沒有誰想過有一天會相隔遙遠。

殘酷的是,就在那一刻,我們之間隔著一片寂寞的太平洋。

對哥哥的思念,常在空盪的雙人床上猛然驚醒,戳破房裡寂寞的空氣以及忍了太久的淚珠,沒有嗆鼻的難耐,只留下已乾的淚痕和微彎的嘴角。失去了長期依賴的肩膀,我只有學會摸索,少了哥哥忠實的傾聽,我只有默默去淡化,一種對於傾吐對象的執著,無法適應的那些歲月,我只有不斷的說服自己,讓時間去洗刷。

然而,在老天爺的劇本裡,這卻只是心痛的開始。

隔年的春天,結束了出差行程的父親,拖著沉重的行李和疲憊踏進家門,我和母親興奮得向前擁抱,卻從那太過熟悉的眉宇間,嗅出了一種無可言喻的改變和陌生,如此措手不及而毫無頭緒。

父親回國後,性格和行為模式都產生極大的轉變,而且越來越不對勁,經過了一次徹底檢查,醫生告訴我們,他們在父親的腦中發現一顆腫瘤,需要動手術才能確定其類型。

心瞬間墜落的灼熱,燙出了恐懼的真皮,沒有流洩鮮紅的支脈只徒留麻痺了的痛覺,在不小心觸及時產生連鎖的傷痕。

第一次進加護病房,口罩與隔離衣破壞了步伐的平衡,我握著父親依舊厚實卻略顯冰冷的手,艱難得想擠出一絲微笑,卻被心底脫韁的不安和心疼,衝撞出一行又一行的激流,一貫的輕喚竟成了破碎的喑啞,早已模糊了的視線裡,父親泛紅的眼眸中,依舊閃著虛弱卻堅定的波紋。

從醫師沉重的口吻中得知,老天爺並沒有就此善罷甘休,父親腦中的不速之客,是所有腫瘤裡最惡毒、復發性最高的一種,無法估量終點的距離,只能用耐心來與之協商。

坐在白牆壁邊的綠色座椅上,眼淚不知不覺爬過臉頰,未來的輪廓漸漸模糊,命運驕傲的神情,隱隱刺痛著我微顫的心。

父親待在醫院進行治療的日子,母親擔起了陪伴和照顧的責任,並請阿姨和表弟前來陪伴我,為頓時空蕩的房子,增添一些貼心的溫度,儘管如此,夜晚,總攜著震耳欲聾的靜默席捲過濃濃的苦思和淡淡的淚痕,直到夢裡,仍盤旋不去。

面對遠在他方的哥哥,經歷了左右為難的掙扎拉扯,我們選擇沉默,每一通長途電話,都必須極力掩蓋,隱藏想要脫口而出的想法,只怕距離會使他承受太大的痛苦,儘管我們都無法掌握突如其來的力道,但鞭長莫及的擔憂已勝過一切。

一個人的時候,純粹為了填補那若有似無的空缺,我時常無意識得翻閱從前的相本,一幕幕我們全家人緊密相連的身影,卻在隨意輻射的冥想中,刺痛著靈魂的創口,壓抑太久的軟弱與憤慨,總在無助的針尖上猛然迸裂,一發,不可收拾。而歇斯底里的終了,老天爺總是給予我靜默的辯駁,我只有擦乾眼淚,用自己的力量,安撫原本危機四伏的懸浮空氣,畢竟,我終究明白,耗費時間憂傷絕非我的權利,面對無常,我只有讓自己挺住。

就這樣,在一個人的空虛裡,我學會抵抗寂寞,學會了堅強的基礎,也學會了如何和命運共存,與老天爺相伴。

令我感動的是,縱使面臨難關,父母並沒有因此以淚洗面,反而以不同於平日的堅定和韌性,捍衛這個家庭的幸福。父親為了早日恢復銳減的免疫力,不但認真配合治療,並且不厭其煩得向各方請教養生之道;懷著「正向思考,逆向操作」的理念,母親將原本了無生氣的單人病房布置的十分溫馨,迷人的花香、咖啡香和浪漫的輕音樂,佔滿了本該屬於悲傷的空位,帶給父親及每一位訪客一股不凡的力量。

這才明白,逆境也許使人痛苦,卻也讓我們體會從痛苦中甦醒的滋味;緣盡的哀嘆,也許引人心碎,卻也讓我們懂得蓄積能量,等待下一次緣起。

經過了七十多天的住院歲月,以及不忍計算有多少次的化學療程,父親終於在那年的6月9日出院返家,那天,是我十三歲的生日。再一次奔上父親的大轎車,再一次牽著父親走進蛋糕店,再一次打開父親親手包的禮物,再一次投入父親的懷抱,那一刻,我感謝老天爺,感謝命運,也感謝重燃的緣分。

再次細細打撈,三年的時光已被篩網的孔洞,過濾。荊棘之路也許漫長,但成長的昇華,卻在一夕之間。

原來,快樂不是應得,是因為珍惜所以擁有;幸福不是野花,而是強風中仍然堅忍不拔的松柏。經歷了一段無從截彎取直的山路陡坡,我懊悔於這十三年來的虛擲懵懂,卻也在氾濫成災的眼淚中,找到孤寂的力量,尋得所謂珍惜的真正秘諦。

感受過命運的冷漠,才了解重逢的欣喜;害怕過閉上雙眼的永恆,才懂得再次打開雙眼的快慰。身為家中最小的我,不應該奢求更多,只想珍藏一切,父親溫熱的體溫遞送,母親嘴角優美上揚的弧線,哥哥來自遠方的柔情問候,對我而言,已不再只是歲月的裝飾品,而是那時時投影在波心,漣漪不斷的繾綣牽掛,就算蔓延千古,我仍甘之如飴,哪怕過程中有過困惑,有過不知所措的停留,但那股屬於家的力量,讓我知道,我只想跟隨這道血脈的流轉,一直奔向無垠的,沒有終點的,未來。

如今,家人之於我……

聽,那時而狂亂固執卻仍舊回歸溫恆的心音……

跳動,生生世世。

2009年第一屆余光中散文獎 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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