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或許是回憶，又或許是幻想。我曾蜷曲著脆弱的小身子，在輕柔卻又牢靠的雙臂中呼吸著帶著體溫的空氣，還睜不太開的雙眼看著母親微笑。然而母親背對著晨曦，只有那抹溫暖慈愛在逆光處清晰，其餘則隱沒在影中難以分辨。還不知此刻感受的我緩緩垂下了眼簾，在媽媽偌大的溫暖懷中慢慢進入夢鄉，沐浴在母親微笑的光中成長著。
隨著歲月的稍長，學會走路、玩耍的我邁開腳步跨出家門，看著不知有多高的萬里晴空驚嘆，悄悄的跟在野貓身後，期待找到貓咪們的祕密王國，扒著沙坑中越挖越深的洞，想像挖到地球的另一端是怎樣的景色。不斷加快步伐的速度，急著想更認識這個世界。每天，我總是喜歡與母親分享今天我發現到了什麼，小小的手指總愛在空中揮舞著自己所描繪出來的世界，而忙於照顧、打點家裡事務的媽媽也會回以微笑，聽著我天花亂墜的話點點頭，微瞇起的眼睛彷彿沉浸在我的童言童語中。
從小就被父母讚許自己是個聰明、靈巧的孩子，每當拿著高分的考卷與母親分享時，她都會帶著驕傲的微笑拍拍我的頭、大大的稱讚我。看著那像是以我為榮的笑靨，在每次、每次的考試中都拼上全力，希望能藉此得到讚賞與母親的笑容。但，我並不是天才，不可能在每一次的考試中都能拿到好成績。自老師的手接過考卷，上頭殷紅的數字與被紅筆畫掉的答案深深的震撼了尚未嘗過失敗之味的我。用力捏著考卷，事實鐵證如山的在眼前，不管我撕碎考卷或將考卷燒掉都無法改變。回想在考試之前自己所付出的努力、媽媽的期望，一切超出我的預想，不能預知。拿著滿江紅的考卷，母親輕拍我的頭，拿起筆一題一題的向不知所措、快哭出來的我解釋題目的觀念，好像似有似無的安慰我。吸吸鼻子、收起淚，一顆忐忑不安的心大大的鬆了口氣。但看著開始逐漸累積的遍紅考卷，母親面對著被名為成績之小石絆倒、跌坐在地的我，不再向我伸出手、拉我起來，或著安慰。只是站在我面前直視著我哭紅的雙眼，彷彿失去溫度的唇告訴我：「妳得靠自己想辦法站起，身上的傷沒嚴重到讓妳起不了身。」接著旋即轉身。看著那朝著陽光前進，背影因逆光而矇矓的母親，我搖搖晃晃的站起，為何不安慰我或是將我扶起呢？吸著鼻子，胸腔內湧起一股苦澀抵至喉頭，兩頰未乾的淚痕再次被兩道銀絲打濕。
哭累了就睡，睡醒了就哭，直到再也擠不出淚、對悲傷感到麻痺。得不到任何安慰與同情的淚只是侵蝕自己的硫酸，在心靈流出一道又一道血紅的傷痕。儘管清楚這點，我依舊無法在面臨挫折時立刻振作，就如被母獅丟置原野靠單己之力生存的幼獅，望著不管如何哭喊都不會回頭的母親流下失落的淚。失去，我想這個就是失去，而失去後我卻得到更多，得到了能靠自己再度站起的堅強，不管受了多少傷、摔倒多少次，我還有一雙完整的雙腳，依然能夠站起身來向前邁進，就算是單獨一個人。
面對每天大大小小的考試、同學之間的惡性競爭與不斷被背叛、傷害的心，我拿起鑰匙鎖上潘朵拉之盒，將脆弱、淚水鎖起，世界的溫度在我眼裡成了一片雪白。緊握著鑰匙，連同我一點都不需要的情感用力擲向無垠之海。
咬著牙，揪著胸前的衣領，苟延殘喘的跑回家。在學校一再又一再的受傷，同學們鄙夷的眼神、朋友們冷漠的背影、師長們嚴厲的責罵與對著我嘲笑的數字將我逼到斷崖邊緣，緊鎖著盒的鎖被無數的傷痛開啟。盒底的脆弱、眼淚伴隨著無法抵擋痛苦、寂寞一傾而出。淚水湧出驚恐的眼眶，痛苦在心中淒厲的尖叫，世界宛如化作一頭嗜血的野獸朝我逼近。環抱住頭四處張望，在陽光下我找到那抹我曾遺忘的溫柔渴望，顫抖的手對著那逆光的人影伸去，乞求最初的溫柔，誰知指尖接觸到的是穿透我心的刺骨冰寒。
是何時……？那對著我微笑的嘴角不再對我微笑？是什麼時候……？我失去了最初的懷抱？看著手上貶值的成績單，媽媽再一次的對我大吼，想試著辯駁，然而話語被恐懼抵在喉頭，任何的解釋在母親的盛怒下不過是狡辯。攀爬至鼻尖的酸楚化成兩道熱流滑過臉龐，希冀自己的悲傷能被母親注意，不斷貫穿耳朵的斥責只是變成更加憤怒的咆哮。在妳眼中連眼淚也變成替自己辯護的藉口了嗎？
無語的，淚赫然止住，傷痛被內心另一股強烈的情緒淹沒，在我心中早已傷痕累累的寂寞之心被母親粉碎。本該飛濺出來的鮮血未流下任何一滴血珠，因為早已流乾，剩下祈望最初之溫柔的微小希望，每天的每天在陽光下追尋逆光的愛；每日的每日在家門口尋找母親慈祥的身影。潘朵拉之盒開啟，被束縛在盒內的痛苦、災難四散，唯那絲細微之希望在盒中最深處踟躕。
夕陽下，逆光處，我伸出手，想觸及那曾經依戀的溫柔指尖，那雙略帶粗糙的手指卻像隨江水漂流的花朵遠離。逝去，那我所追尋的已離去，那總是坐在家門前，因逆光而模糊的笑容已不在。
輕輕推開門，背著書包的我看向被陽光照的耀人的家門內，那抹人影依舊坐在逆光處。悄悄抬起腳步，輕輕落下，坐在門口的母親正打著盹兒，手裡緊握著剛從信箱內竊取出來的成績單，踩著像偷兒一樣的腳步小心翼翼的想要繞過母親。餘暉照著母親的臉，瞇起疲勞的眼注視著她微皺著眉頭的臉，我疑惑。那抹微笑曾幾何時變小了？那抹溫柔曾幾何時變單薄、矇矓了？陽光下，我輕步走向逆光處，抱住離我越來越遠的母親，粗糙的觸感撫上我冰冷的手，追求已久的溫暖微笑緩緩綻放，最初的溫柔再一次輕柔的環抱住我，彷彿得到救贖的淚不禁再次溢出眶，毫無預警的一隻無形之手將我與母親拉開，一張張斑紅的考卷落下，如夢魘般重重壓下，揮動四肢奮力抵抗，被考卷覆著的身體發出被壓碎的悲鳴。睜開眼，滾燙的淚流下，深秋中冷冽的寒風吹乾了淚，初曉的晨光灑落在我背上，床旁的鏡子映著個模糊的影，一個在逆光處的影。
2009年第一屆余光中散文獎 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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