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踽行

坐在教室內,雙眼直盯著前方懸掛著的鐘。指針上演著獨角戲,老師都成了背影,有點寂寞。

再一個小時。

將雙眼輕輕地放逐窗外,在沉重之後。步入秋的季節,蒼穹一直鬱著,詠著淡淡的悲,悄悄陷落;而此時的外頭卻特別刺眼,一如那天。

背影

那天,提著一台厚重音響來學校的妳,為了我的糊塗贖罪。還記得那時心裡還暗暗叨念著妳怎麼來得那麼慢。突然的妳一擺一擺地向我靠近。「你怎麼沒有告訴我你在操場不在教室啊?我還拿到五樓才走下來欸!」妳的額頭滲出了一些汗珠,髮絲在風中飄搖著,一時間我愣了忘了該如何回答。「那沒事我就先回去忙,自己回家小心一點,知道沒。」沒有預想中的責備,妳只是轉身往回走,而我連聲再見都忘了有沒有脫口。沐浴在夕陽中,妳的背影溶在橘紅的波光粼粼,然後漸漸地,模糊。腳還痛著吧,媽媽。只是妳還是忍著,而我還是任性地消費著妳的愛。

有一陣想哭的衝動無聲無息地襲上心頭,原來鼻酸,是那樣令人難受。

先天髖骨發育不全,造成兩腳長短差異,走路,比別人還要辛苦;而妳仍依繼續走著,為了我們。記得每當天氣變化,氣溫驟降時,打開家門,空氣中總瀰漫著一股濃重的藥膏味,看著妳紅著眼眶躺在沙發上請老爸幫妳推拿,今夜的妳,又會在棉被裡偷偷哭泣了吧。曾經我只知道你的不適,從未清楚了解那螫骨的痛楚。有次不小心扭傷,靠大腿的筋和膝蓋關節痛著,當我起身每跨出一步都想大叫,而持續了一兩天負面情緒更盤據了思想,做甚麼都不順遂。想必妳的難受是我遠遠不能相比,而妳,總是堅強固執地忍著,四五十年了,一直走著從沒停過。那天晚上,我夢見了妳。

一樣的妳稍稍不穩地走著,在漆如墨黑的甬道中向我走來,卻感覺越來越遠。回到了過去,我是一個嬰兒在馬桶上玩耍,爬著爬著卻一不小心滑落馬桶裡,正當恐懼都要將我淹沒時,一雙溫暖厚實的臂膀將我撐起,而此時吸水漩渦卻越來越大。我忘了那時妳的表情,只記得那是一抹微笑輕輕掛在妳的嘴角,然後妳用身體抵住了洞孔將我放到安全的邊緣,而我只能張大眼睛看著妳被越發巨大的洞口吸走,被漸湧的怪水給吞噬,沒有掙扎,莞爾著……「媽!」一聲巨大而無聲的內心吶喊,我睜開了雙眼在現實的房間,感覺雙頰兩行溫潤,原來眼角已經不由自主淌下了淚。

好險不是真的,好險只是在虛無黑暗中消失的背影,明早晨曦,妳的身影還是會一如往常的熟悉吧。

我害怕妳就這樣護著我就這樣甘心放棄自己,我難過我怎麼總是需要妳為我犧牲總是需要妳給的甚麼,甚麼時候我才能有勇氣有能力緊握住妳不讓妳在我眼前消失,不要只能看到轉瞬隱沒的背影。



大部分的時間,我是笑著對妳的吧。

出生在傳統農村家庭,除了男女差異而無法讀書,更被深深禁錮直至跟爸爸結了婚──卻不得不承襲了那套傳統思想,加上腳的緣故,受到的偏見和外人異樣眼光的壓力是我從不得而知的巨大。因為沒有安全感,想把好不容易爭取的一切緊緊抓住;因為有些事情無法嘗試,更冀望小孩能照著鋪好的鐵軌駛向自己曾經而無法擁有的夢想,更堅信著威權萬能──卻恰好遇上了溝通理性的爸爸和衝動固執的哥哥。

大概是小四小五開始的吧,回到家常常聽見怒吼和咆哮,關上門,抵住耳朵,那一字字還是準確地紮上了急遽跳動的心臟。你們刻滿淚痕的臉龐,赤紅著雙眼滿佈血絲,雙唇不停顫抖,怒氣漲紅了臉,卻在水幕的眸中有太多的不捨和哀傷。不要只是眼睜睜看著你們血淋淋的在我面前,而我只能無助地蜷縮在牆角,靜靜地,看著一切,卻甚麼方法也沒有。

直腸子不假思索就脫口而出的話語,伴著尖銳聲調,一次次,一道道的傷口被剮開,一行行的灼熱,匯聚成淚,是無形的血,卻每次都痛的好真實。千百種管教方法,何苦為難自己選擇了最迂迴愚昧的方式,拙劣地表達著自己滿溢卻說不出口的愛?

「她只不過是想要有個人陪。」猶憶一次的爭吵過後,哥哥這麼說著。因為無法選擇的先天環境,有了這樣的妳,偏偏三個大男生的個性又和妳不同,更沒有女兒和你說著悄悄話。

很孤獨吧,媽媽。

有多少次我們因為成見不願交出信任和妳溝通?又有多少次自以為是地認定妳情緒不穩而忽略了妳的盡力修正和難以訴諸的愛?只是想要有個人陪,只不過是想有個人在那幾個安靜的夜晚坐在妳的身旁,摸摸妳的髮,聽妳哭、聽妳笑,聽著妳抱怨和細數著一些八卦小事,然後再多點原諒。

其實我們遠沒有外表般堅強,是吧,媽媽;甚至都忘記了我們也只是想和孩提時候般,單單被人呵護捧著、擁抱著。

相片

而妳又投注了多少年華,為了我們的茁壯。

昨晚妳住進了醫院,為了開刀而準備。因為雙腳已過度長期的壓迫使用而磨損嚴重,甚至還有小骨刺紮到關節裡頭,因此特地在一樓買了張床讓妳歇息不用爬上爬下。記憶裡最後一個早晨的妳穿著睡衣,窗外透進了斜光,映著妳的髮,似乎泛了些白,臉上依稀可見歲月流逝的痕跡──而都只是依稀;沒帶上眼鏡的我,忘了有多久,沒有細細專注地看妳的輪廓、妳的面容。

「欸!你媽媽以前參加過選美嗎?好有氣質噢!」有位朋友曾到過房間看著妳年輕時候的相片這麼說著。著著白色襯衫滾著些微蕾絲邊,下半身是粉紅牛仔褲,戴著一個髮箍流瀉著烏黑長髮,將手輕搭在樹上,陽光輕輕濺灑在妳的側臉。我愣了一會,然後仔細端詳起照片中的妳,那盛綻只屬於青春的笑靨的妳,是那樣煥發朝氣和希望的漂亮,和爸爸戀愛中吧。

而曾幾何時,為了家,放棄了妝點自己的權利。

應是似花年華,賺了錢結了婚,應是好好享受幸福,難道不曾嚮往另一片國度的天空?去浸浸異國的蔚藍、去攫取無邊的遼闊,這本該是恣意隨性的天堂──妳的天堂;而妳只是停下來囚錮著自己,給自己多了個該完成的使命。

原來,這就是愛。

但我不想妳為我們放棄了那麼多、那麼多。

該上的粉底液輕輕放在一旁,塗抹在我們身上成了呵護乳液;該抹的口紅妳悄悄蓋上,只想看到一家人更嫣艷的笑容;該出國度假的錢你小心存起,用辛勞堆起我們的才華洋溢;該有的談笑風生妳捨棄,戴上了嚴峻面具只希望我們走的比妳更順利……,有太多的汗,太多的犧牲,妳從不把自己擺在第一順位,而妳又總是低著頭默默做著,哪怕肌膚早已鬆弛沒了昔日活力,鑿下深深的痕跡。

曾問過妳:「媽,妳都不愛漂亮噢?」

「怎麼不愛?為了你們啊!別想那麼多趕快去讀書了啦。」那時不擅言詞的妳,繼續擦著地板,儘管腳痛妳還是堅持跪著擦地板說那樣比較乾淨,捲起衣袖褲管,然後再咬著牙攙著椅邊站起,走向渾滿汙水的水桶;其實我們好心疼也好生氣,但妳固執如一。不用說明,妳給的,夠多了。

放心吧,媽媽,妳的皺紋,只會是美麗的印記。

手術

再十分鐘。

現在的妳會冷嗎?上次因妳凌晨突然的劇痛緊急送往急診室,整夜的我陪在妳身邊。匆匆出門只穿了短袖T恤和籃球褲,看著病床上眉頭微皺的妳,多了分憔悴,我感到有些不安和惶恐,特別是在聽不見妳的聲音。病房裡真的好冷好冷,我使勁搓著雙手;如果妳清醒著,會坐在我身邊將雙手疊在我的雙手上給我熱度吧。

現在的我還是坐在教室裡,指針仍依獨白著,卻慢地讓我在回憶裡快要窒息,快地令我就要喘不過氣。

如果我現在就在妳身邊,妳會不會溫暖一點?如果我再多待在你身旁一點,妳的笑容會不會更安心更美?如果我……;會不會就這樣來不及握住妳斑駁的手,當你就這樣消失在記憶甬道的洞口。

呱呱來到世上,是妳迎接我、保護我、接納我,深深愛著我。

換我給妳一雙手,不讓妳踽行,孤單自己走。

「嗶──手術中。」

2009年第一屆余光中散文獎 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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