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獨生女，也許表姐覺得寂寞，於是兩個人像鎖與鑰，一拍即合又緊密相嵌。六年可以讓一個白胖胖的小嬰兒長成一個綁著蝴蝶結的小女孩，卻不會讓我跟表姐之間因此有衝突或隔閡。六歲的差距與不甚相似的家庭背景使我與表姐的個性迥然不同，卻像加了一點白醋的牛肉麵，彷彿最衝突其實協調地互相搭配，進而昇華成一股獨特的美味。
對我來說，長我六歲的表姐有著獨特的身體，令我羨煞。比方說她的身體比我還早發育，跟她一起洗澡時我常問她：『為什麼我們不一樣？』她總是有點生氣、害羞地轉過身去：『不要吵！你以後就知道了！』。或是一起折紙袋時，她會提議比賽誰折得比較快。看著她白皙修長的手靈巧地翻起廣告紙，指尖滑過紙上的褶痕，不到幾十秒便完成了一個。而我短胖的手指費力地拉起紙，一直折歪一直重來，用力捶著皺巴巴的紙，期待自己也能摺得像她一樣漂亮。結果總是一疊精美的紙袋對上一團團皺皺的不明物體，姐姐毫無疑問地輕鬆獲勝。而我，只能期待自己趕快長大能夠擁有像表姐的萬能身體。
對我來說，長我六歲的表姐所生活的世界太神祕。年幼如我，怎能想像的到這個世界可以如破碎的玻璃各自獨立，不平等又帶著許多悲傷。表姐的功課並不好，所以總是要補習補到很晚，又常常挨罵。她的高中考得很差，心中所承受的挫折感與悔恨已不是我能想像。每次她坐在書桌前默默地用手背抹去流不停的淚水時，我總是憤恨不平地想為她出聲。她的高中課本爬滿了密密麻麻的字，她能一下子解出我的數學題目，還能眼睛眨都不眨寫出一串英文，大人還有什麼可以責備這樣的姐姐呢？
對我來說，長我六歲的表姐有著奇妙的價值觀。那時候我的還處於對男生極度厭惡的階段，聽到她興致勃勃地跟我討論男朋友，我疑惑又恐懼地問：『可是…….男生很噁心！』『怎麼會？』『他們很吵又很好動而且還很笨。』『不會啦，我這個年紀的男生很成熟。』總而言之在一番爭吵討論後，結論是表姐那個年紀的男生既聰明又聖潔，導致我有一段時間誤以為男生長大後便是國家棟樑與正人君子的完美結合（事實上相去甚遠）。還有一次，表姐決定打電話給她喜歡的男生，我們兩個便在床上模擬著千萬種可能的情境與對話，還煞有其事地一一寫下，彷彿那個男生就在眼前跟表姐對話著。兩個人在床上大笑打鬧，隨著紙張越寫越滿，時間也漸漸流逝，最後兩人在分散的紙堆中沉沉睡去，而『電話告白』就這樣被遺忘了。因為最重要的是我們兩個永遠的相處融洽，而不是那個一閃即逝的男孩。
我與表姐的關係是一秒比一秒緊密，像是親生姐妹一樣。但這樣的美好日子卻在她考上大學後劃下句點。
國二時，我開始了解姐姐紅著臉描述自己與男朋友相處的心情。國三時，我常常一個人坐在她留下的空房間裡，試著回想姐姐那時是如何疲憊地念書，想著姐姐和我擠在那張單人床上睡覺，想著姐姐因成績不好被罵時流淚的臉龐，想著姐姐陶瓷般的白皮膚被那個桌角刮傷的畫面。表姐遠在臺南念大學的時候我才開始經歷她口中的奇妙世界，而她卻沒有在我身邊一同分享。當我受到傷害想要有個熟悉的人陪伴我時，她卻不在。唯有她在寒暑假回來時，才能稍稍吐露彼此累積的心情。
記得有一個寒假，姐姐回來台北時想要打工賺點錢，卻被大人發現了。像以前一樣，姐姐坐在書桌前挨罵，而我坐在床上等著一切過去。『你為什麼就是不用功唸書？』『你那所私立大學多花錢你知不知道？』『拜託你懂事點行不行？』一聲聲責備刺著姐姐也痛在我心裡。我知道姐姐不是不懂事，她就是認為自己不會念書，想要多賺些錢分擔家裡的負擔，並加強自己的工作經驗。但乖巧的姐姐從不回嘴，默默流淚，點頭說聲抱歉。然後大人退出房間，我走上前拍拍她顫抖的背。她開始在我面前毫無保留的訴說自己的委屈，而我也不斷跟她說著自己的煩惱與困境。說著說著，兩個人都哭成一團，互相安慰又互相抱怨，『我們兩個好像白癡喔』姐姐一邊擦著紅腫的眼睛一邊笑著說。兩個人破涕為笑，彼此的心都得到了治癒。如破曉前，整個天空還黑得沒有盡頭，但就在那樣的一瞬間，稻穗色的陽光闖進整片黑夜，迅速地把光亮染進天空裡。只是一秒鐘，大地重新塗上了顏色，空氣變的暖和，世界又被灌滿了生命力。當我和姐姐相視而笑時，我的心就像破曉一樣，被陽光曬得暖癢想發笑。那次之後我了解，年齡不成為鴻溝，距離更不是問題，我與姐姐，已經是一對最親密的姐妹了。
像是葡萄藤蔓得有筆直的竿子才得以攀附向上生長，如果父母是我的陽光、養分，那姐姐必然是我所依靠的竿子 ── 並非必然的生命要素卻是不可或缺的心靈支柱。
2009年第一屆余光中散文獎 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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