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以為，旅行只是三維空間中的穿梭。跨越空間似乎是一件很簡單的事，古時人們尚需快馬加鞭、順風行船，如今借助飛機，一日萬里早已稀疏平常，「乘奔禦風，不以疾也」。
高一的第二個學期，我得到了一次交流學習的機會，從中國南京來到美國密蘇里州的聖路易斯市。熱情的接待家庭領著我遊覽當地風光，首站就踏上了密西西比河之畔。
密西西比河如同一匹蔚藍的布練，從遙遠的天際橫鋪而來。我興奮地躍上河畔的碼頭，近距離地觀賞密西西比河，滿目浩蕩流水，波翻浪卷。我的腦海中驟然湧現出在家鄉的揚子江畔戲水漫步的種種往事。一時間，世界第三大河與第四大河在我的眼前交互閃現，競相奔湧。我的內心升騰出一種難以名狀的壯闊感。於是我在碼頭前的草地上坐了下來，讓那奔騰不息的流水沖洗我有些迷離的眼神，讓初春的微風撫理我有些迷亂的思緒，那一刻，我靜靜地坐在密西西比河之畔，忽然對旅行有了嶄新的認識。
理論上，空間兩點間的變換愈發輕鬆，這兩點間的連線也就越來越微不足道了。細想才知，便捷的交通僅能將通幽的曲徑改造為鋼筋水泥的直道，對於真正漫漫長路卻無計可施：如果松尾芭蕉生於今朝，多半不會選擇走上奧之細道，即使選擇了，恐怕也難免缺失了那一分且行且吟，靜聽「古池塘、蟾蜍落水發幽響」的恬趣；假使李白提前享受了現代車船的奢侈，克服了「冰塞川、雪滿山」的重重阻礙，其「多歧路、行路難」的感歎難道會減少一絲一毫嗎？正如莎士比亞在其第五十一首十四行詩中所言，離開牽掛之人時，駑馬慢行往往最為合適，但及回程之日，「極端之迅捷」也慢得令人如坐針氈。由是觀之，旅途之中，扣動心弦者，往往與空間距離抑或穿越空間距離的方式無關。而隨著空間的旅程變得越來越容易實現，人競逐之，魚貫而行於空間的三個維度中，不過是給里程表增加了些無意義的資料，別無長物。
既然物理上的空間已不過爾爾，那餘下的第四個維度——時間維度上的旅行又如何呢？我們可以隨心所欲遊走在空間坐標系的任一個角落，但我們在時間軸上的投影卻只能遵照自然的指令，嚴格地等速前進。牛頓醉心於時間均勻臻至的流淌，將其稱作「絕對的數學的時間」，以人類理性的最高成就為其命名。但在旅人眼中，如此的絕對似乎損傷了旅行本身的情致，於是心曠神怡之中，自動忽略了略無變化的時間維度上的旅行意義，只在空間位置的百轉千回中尋樂。即便是現代交通大大減少了旅行來回的時間，旅人也僅僅詩意而不合邏輯地將其歸於旅途的縮短，空間的收斂，「地球村」這一比喻就將旅人之心描繪得淋漓盡致。
密西西比河仍在我面前流淌著，全然不顧我是否在關注。中英文都常用潮水喻時間，逝者如斯，時不我待，但運動總是相對的——從流水的視角看碼頭上的我，縱使短暫的一瞬也是對一次旅行歷史的見證。密西西比河見證過多少或卑微或偉大的旅行啊！在馬克吐溫的筆下，一百多年前，哈克貝瑞費恩和黑人吉姆順密西西比河而下旅行。少年哈克最初為所謂的道德兩難所困，一方面不敢與家人和社會灌輸給的蓄奴有理的畸形「道德」背道而馳，另一方面也不忍將自己忠誠的伴侶吉姆出賣。最終，在奔流的密西西比河上，哈克屏息沉思後，撕毀了業已寫就的「告密信」，決定即使下地獄也要幫助吉姆逃離南部蓄奴州，奔向自由的北方。與此同時，哈克也終於衝破了一切「社會規範」的桎梏，與吉姆一道踏上追求內心自由的旅途。
馬克吐溫的《哈克貝瑞費恩歷險記》刻畫的這段旅行成為了美國文學最為經典的一個鏡頭，甚至超越了時間，永恆地融於密西西比的流水中，縈繞在每一個過客心頭——我也是其中一份子。
由此我認識到，真正的旅行，不僅僅是浸潤在松尾芭蕉幽然的意象中，薰染在李白乘風破浪的情懷裡，躊躇於莎士比亞悵惘的心境上。
回首望去，突然發現聞名於世的西進之門在密西西比河上空劃出了一道鋼鐵長虹。十九世紀六十年代，懷揣自由精神的美國人正是從這裡出發，開發西部的疆土。後來，聖路易斯建造了這道拱門，紀念這塑造了今日美國的西征之旅。
真正的旅行，可能就發生在時間的維度上。
2013年第四屆余光中散文獎 江蘇特別獎，三等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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