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竟是一道平凡的三杯雞串起了流於三代體內的家族血液。
爸媽為了多存一點錢，早晚各有一份工作，照顧我的責任就落到了爺爺奶奶身上。在我的記憶裡，都是奶奶哄我睡覺幫我換尿布，餵我喝牛奶；都是爺爺拄著柺杖帶我出去小公園玩。我上幼稚園後，每天放學爺爺都會去接我，奶奶在家準備晚飯。我記得奶奶的拿手菜──三杯雞。每次只要有三杯雞在飯桌上，那頓飯我就會吃得特別多，筷子伸出的頻率和速度比爺爺和爸爸還快，銳利的眼神和夾肉的準度簡直跟一隻凶猛飢餓的禿鷹盯著獵物一樣。那樣的時刻奶奶總是笑得闔不攏嘴，說:「甲卡多才會大漢」。
小時候我常常搬小板凳站在上面看奶奶炒三杯雞。先用麻油把薑爆香，薑在褐色的麻油裡煎出了金黃的艷色，散發出誘人的香味，直竄入我的鼻腔。奶奶說：「一定要用老薑味道才夠勁！」爆香之後再加入醬油膏和砂糖把雞肉放進去炒，粉紅色的嫩雞肉在鍋鏟來回翻炒間漸漸被醬油染成褐色，像變魔術一般。炒到八分熟之後，蓋上鍋蓋用小火燜十分鐘，讓醬汁與雞肉一起混合出獨特的「三杯雞」味。沒有醬油和糖，雞肉不會那麼的香嫩；沒有雞肉本身的甜味與汁液混合，醬油也只是醬油。我幻想一塊塊誘人的雞肉在大鍋子裡浸潤濡染，醬汁越燒越香，還因著小火而持續冒出小泡泡，應該就像暗紅色岩漿冒出火山口的樣子吧。奶奶很厲害，像諸葛孔明一樣萬事都在盤算中。鍋蓋拿起的那瞬間，蒸氣冒了出來，熱熱的，香香的。我把臉湊近鍋子，眼睛被煙燻得直掉淚。那道氤氳的蒸氣直衝腦門，流遍全身，特殊的香味燻得全身酥酥軟軟的。如果那道蒸氣可以收藏，我一定會用瓶子裝起來密封，心情不好時拿出來聞一聞。
在我跌入屬於自己的漩渦裡任思緒馳騁時，奶奶早已又加入九層塔拌炒了好幾下。綠色的葉子點綴了醬燒的雞肉，好像新鮮出放芽的綠葉從肥沃的土壤裡迸出一樣，整道菜變得色香味俱全。
有時簡直不能相信在鏟子與筷子之間不過是幾分鐘的事兒。
平凡又喜悅的日子總是如流水，逝去得那樣快，當自己突然領悟，想好好珍惜時，那些光陰卻早已從指縫間流逝，漂浮於已看不見的時間洪流中。我好氣自己的年幼無知，記不得爺爺奶奶對我的付出與拉拔。我的理所當然在我小學三年級時倏地什麼都沒有了。
什麼都沒有了。
得知奶奶罹患乳癌時，我小學一年級。有一次媽媽在奶奶洗完澡後走進房間，發現奶奶的乳房上有一個傷口潰爛。在兒女媳婦苦苦哀求下奶奶才去檢查，結果竟然是乳癌第三期！更令人震驚的是奶奶自己早就知道了！只是不想說，不想造成兒女的負擔。奶奶默默地承受一切，和腫瘤一起看著十多個春去秋來。是什麼樣的勇氣讓她可以把癌症變成一個傷口，讓它在體內恣意增生甚至蔓延至表膚而潰爛發炎呢?
從此，奶奶就開始接受化療。
一次又一次的化療讓她身體狀況越來越差，情緒也不穩定。但她從來不在兒孫面前發作，而是在私底下和爺爺鬧脾氣。奶奶住院的時候，媽媽每天準備便當，爺爺奶奶說他們在外面吃就好了不用這麼辛苦。但爸媽執意要送。終於，有一次，奶奶當著我們的面，把便當到進垃圾桶，說她不要吃。那個便當裡有他們最愛吃的三杯雞。我哭了。第一次感覺臉頰上兩行淚的熱度足以灼傷人心，因為我懂奶奶心中的不捨與痛心。奶奶為了省錢，跑到比較遠的景美菜市場買菜而不去小蔬菜店，丟掉的衣服會把扣子和拉鍊留下來。爺爺在我半夜發高燒全身發紫時，抱著我直接招計程車衝往山下老醫生的診所，而自己每天在公車站等四十分鐘的公車。他們這樣的節省刻苦，只為了留給兒孫更多。把食物丟掉是代表著對晚輩的疼惜。爺爺奶奶從不要我們付出。
在記憶裡，奶奶有時在醫院，有時在家裡。我一直以為奶奶回家是好了，沒事了。直到有一次全家一起吃飯，奶奶的手一直抖，連帶瓷碗和筷子也不斷地顫動。「匡噹」一聲，繡藍色花的瓷碗摔在地上變成碎片，筷子在地上叮叮咚咚的跳動了好幾下才俯身躺下。空氣在這時收縮凝固，所有的人在這一瞬間止住了呼吸，盯著地上的瓷碗和筷子，以及奶奶顫抖的手和流汗的額頭，大家竟看呆了。奶奶一直強調自己沒事，仍舊吃起飯來，只是汗流得更多，手也抖得更厲害了。後來媽媽幫她換衣服時看到她的乳房還有腰都是瘀青和血，紫黑色混雜著鮮血的紅以最終極最豔麗的方式流竄。媽媽這才知道奶奶為了不讓我們擔心，連第四級化療的痛都忍下來了，忍得全身止不住的發抖，只為了不在兒孫面前喊一聲痛。我哭了，止不住的淚水奪眶而出，不捨奶奶的堅強與犧牲，不捨她這樣處處為著我們。
最後一次看到奶奶是在醫院裡。
奶奶帶著氧氣罩，喘息如牛，汗流浹背。癌細胞擴散至肺導致嚴重積水，器官已經開始衰竭。大家都有心理準備。奶奶被救護車送回來後，我們都跪在她腳邊靜默。我看到眼淚從奶奶的眼角泛出，直滴落臉頰。救護人員把氧氣罩拔開，奶奶喘息了不到一分鐘，就離開了。黑漆漆的夜靜得很詭異，像罪人向神父換取被寬恕的承諾那般靜謐與神異。壁上的掛鐘滴滴答答，滴滴答答，震耳欲聾。空氣中滿滿的悲傷的氣息在這一瞬間全數爆發。我們大聲叫著奶奶，不停地哭著，哭著。哭聲像惡神一樣圍繞在我們周圍，久久不去。
奶奶死後不到六天，爺爺喝農藥結束自己的生命。
爺爺死意甚堅，喝下一整罐的農藥。農藥沖進食道，流入胃裡，開始侵蝕消化系統，侵入身體的每一個器官造成嚴重衰竭，豔麗的死亡以最殘酷的姿態，在身體的每一處綻放。三天以後，一樣的悲痛又降臨在每個早已不堪承受的晚輩身上。
銀柔的月光穿透黑色的簾幕凝練成一把劍直逼我的雙眼，黑暗依舊啃蝕著我的身體。壁鐘依然滴滴答答地響著，在這個詭異又難解的夜。我第一次感受到月光竟可以如此令人戰慄，就連晨曦的光也無法風乾這一行行的憂傷。爺爺無法想像沒有奶奶的日子，他找不到他的價值，於是他選擇這樣激烈的手法結束自己的生命。
爺爺奶奶出殯以後，日子一天天的過，我在不知不覺間淡忘了那些過往。直到有一天，爸爸在清理爺爺的衣櫃時，找到了爺爺從年輕時就很寶貝的鐵盒。鐵盒以前從來不是這樣沉甸甸的。爸爸把鎖敲開，打開鐵盒一看，奶奶念補校之後上國語課的課本和習作散落一地。在回憶的路上，時間變得好漫長。我們像坐上時光機一樣追溯過往，卻發現那些歲月帶著一些古老的憂愁與風霜。而那些風霜是我們晚輩不解的。這樣的情深意摯只有陪奶奶走過一生的爺爺才帶得走。我的眼淚滑過臉頰，滴到奶奶娟秀的字跡上。衣櫃裡還有幾件奶奶幫我們做的洋裝和外套。家中沒有縫紉機，奶奶用一針一線縫我們的洋裝。那是奶奶留給我最後的紀念。
每逢過年過節還有爺爺奶奶的忌日，媽媽都會準備東西供奉爺爺奶奶。貢桌上總是少不了一道三杯雞，氤氳的蒸氣依舊。聰明如我，早就學會了，只是，我炒的三杯雞永遠都少了最動人的那一味。
2009年第一屆余光中散文獎 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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