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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候鳥飛起時

生長在一個候鳥家庭,痛苦的是成為一種習慣的分隔兩地,喜悅的是對於生活習性的包容與諒解 - 因他終究要離去,離去復歸來。 

父親長年在大陸工作,只在重要的節慶時回來。小時候我多半稱呼他的全名或者以「那個人」來稱代。他是家中所有負面印象的代言:父親節時喜歡敗金後回家請款、在朋友面前裝凱、揚言戒菸戒酒屢戰屢敗、使喚未成年子女跑腿買煙。我和妹妹在家裡玩的捉迷藏不是捉人,而是捉父親扔在客廳各個角落的襪子。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可能是公司裁員或個人固執),家裡的菸味出去旅行,順道帶了茶香離開;臭襪子也說想看看外面的世界便自個兒拖著晚間吃宵夜和散步的習慣走了。爸爸忘了帶走的是易碎的茶具還有路邊攤歐基桑的問候:「你老爸什麼時候回來啊?」一年到頭,常伴我家的很少是越洋電話,也很少是媽媽親手做的晚餐。


有一種靜默叫等待,等待讓吵雜的婚宴凝滯,使沸騰的情緒平靜、沉澱。但等待的期間總是讓人遺忘,遺忘自己正在等待的事實。而這一切都是為了向前進,不被新聞上種種台商遭人綁架或自己多了一個娘這種無聊事煩惱。儘管如此,假裝不擺出等待的姿態仍然無法阻止我們心中始終渴望等待的心情。

忙碌的上班族生活中,媽媽常接到老爸的求救電話。而我們家也從雙薪家庭退一步成為單薪家庭,並且由母親一肩扛起一家四口的生計。從每天早起戴隱形眼鏡到隨手抓起膠框眼鏡,名牌套裝換成市場無印牛仔褲,每天每天日子都像齒輪,一環咬住一環,飛快地跑著。我曾經躲在擺有打字機的小房間,透過門上的一小片玻璃觀察上班族工作的樣子。只可惜每個人的辦公桌都被一小格一小格的隔板遮住,除了媽媽。她老是在整間辦公室奔跑,似乎在交代些什麼,偶爾還可以聽見尖銳的數落聲。看到這些我才明白,為什麼其他人可以在五、六點時從安親班回到家,而我卻必須在安親班吃晚餐或進入速食店點一杯便宜的飲料坐在玻璃窗邊一直到十一點。媽媽不會攤手對老闆說:「我已經打過電話了。(只不過沒聯絡到人)」這種不負責任的話。更不會在掃廁所時抱怨:「現在的人真沒公德心。」,如果這是她的職責。

鳥類間覓食競爭的緊張關係是工作壓力,與其他物種的相處是社會壓力。揹負著種種壓力回到巢裡卻沒有適當抒發就成了家庭壓力或者口角。聽過世上最惡毒的語言,是那種時刻藏在胸前口袋的小紙片,忘了抽出丟棄,就在洗衣機裡和一家的衣服打成碎片,字跡早就讀不出了,但抑揚頓挫依舊殘留在洗衣精的香味裡。

如果一切來得及折起,紙片能夠擁有翅膀,成為一架紙飛機,我也不會朝任何一處扔擲。因它終將墜落、刺傷某個人的眼睛。

父親回家時大家都很頭痛。除了床位不足的問題和遭長輩訓斥之外,他的開銷龐大和生活習慣更是讓人無法忍受。儘管如此,不知道為什麼總是感到多了一份安全感。當然不是開懷到願意當二手菸犧牲者和甘願讓出電視遙控器主導權的程度。只是能夠指著老爸的禿頭大開玩笑抒發情緒實在是一件有趣的事。還有放學時有人來接的驕傲感。沒有轎車,甚至連機車也沒有,我們一起搭免費的十一路公車到捷運站,再由我教授他使用悠遊卡的方法。還有提醒他加值的時候別對小窗口大吼「充值!」。 

另一件令人頭痛的事是詐騙電話都被他接光了。一下子以為妹妹被綁架了,忘了電話這發明的存在衝去學校卻不知道班別;有次還差點衝去台北地檢署。更多時候是和詐騙集團天南地北的聊起來了,告訴他那是詐騙集團卻反被他罵。老爸當時雙手高高地捧著話筒大笑著向對方道歉:「抱歉!抱歉哪!剛剛我老婆和小孩還說你是詐騙集團來的。麥介意啦!」奇妙的是,至今他還沒有因此被騙走任何一毛錢。至於生家資料,這就很難說了。

問我父親究竟是在家好,還是不在家好?我實在也說不清。在外是牆角缺了一塊磚的缺憾,在內是廚房內的小小米象,小小米象舉不起鍋鏟,也不願嘗試,只懂得抱著自家的米粒日出而作──出門尋找更多小小米象。我們的情感矛盾,分不清怎樣的表態才是恰如其分的作法。母親努力工作是爲了養家,讓我和妹妹了解金錢的重要,我們的母親節禮物沒有標籤遮掩也沒有鮮花點綴;然而父親自行買禮物請款的行為讓人不齒,儘管輩分的束縛讓我難以開口提出告誡。很早就瞭解到大人不是萬能的,也很早就明瞭不是每個人都愛你如同你愛他那般。家人與家庭的話題很敏感,看鳥的時候偶爾和朋友提起,也不知道是誰先說的。有人父母關係良好,令人嫉妒。但誰又知道呢?打掃得再乾淨的房間都會有些許輕薄的逼近透明的灰塵。每個家庭都有自己的困擾待家人之間共同察覺再攜手達成和解。說到家裡只有一隻老鳥的,言語變得顛三倒四、前後矛盾。我們相視而笑,無法抑制眼神洩漏的窘迫,噘在嘴角邊的苦笑像在熱水中舒展身軀的茶葉,展露第一泡之後舒坦的微笑。

緊貼著望遠鏡,鏡頭中的黑面琵鷺毛色已轉黃,彼此依偎著像在歇息。朋友各自拿出相機對著鏡頭裡拍攝。我再度想起不在身邊的老爸,家裡第一台數位相機就是他帶回來的,但他沒讓家裡人碰過,沒多久又搞丟了。他身長超過一百八,度量卻沒和身高成正比;眼神比門神凶狠,行為卻比小學生還耍賴。有次回國後接我放學竟穿著一身黑唐裝,看見守門的老師瞄他還故意瞪了人家幾眼,分明就是故意要人家認他作黑道流氓。他和黑面琵鷺一樣有張懾人的黑臉,反襯出一身純淨的白羽,毛色轉黃的一月底才有機會回家。媽媽說他這個人太善良,太容易聽取別人的話,他粗獷的外表和行為舉止下藏著只屬於孩童的純真,而我們常常只看見了相對之下較顯眼的一面。就像我們只看見黑面琵鷺黝黑的飯匙嘴,而以此命名作為牠的正字標記。但這卻不影響我們讚美牠的優雅。愛鳥的與不愛鳥的,沒有人會伸出食指指著黑面琵鷺的嘴巴大笑長得像飯匙。而我自然不會指著老爸說他像流氓。看見平常睥睨著「目送」學生出門的守門老師捏了一把冷汗,我心中感到相當舒暢。到現在還忘不了他看見我走向老爸時鬆了一口氣的模樣。

離開四草的時候,佔據遠方地平線的黑面琵鷺仍然沒有動靜,沒有起身舒展筋骨,只是懶洋洋的望著聒噪的琵嘴鴨悠游於美麗的藍色水帶上。膠筏駛出紅樹林在海面上阻隔成的海上迷宮,背離溼地的鹽味,回歸充斥各種酸甜苦辣的陸地。

電線將台北的天空細細裁成一塊又一塊的拼圖,圖樣中幾隻麻雀,幾隻叫不出名字的黑鳥,高處還有揹了許多候鳥的大白鳥。我一直在等待他振翅飛起的瞬間,一是離去,一是歸來。只有這兩種結果。快樂的與不愉快的相處記憶都會隨著家人遠走的思念釀成回憶,在三隻留鳥彼此的磨合下成為忙碌中的生活調劑,等老爸回來時作為歡迎他的下酒菜。而當你再度離去時,我不會哭泣也不會苛責。這是你的選擇也是我們一家的選擇。等待中,每一隻鳥撲翅而起的聲音都是離別的序曲,重逢的希望。

2009年第一屆余光中散文獎 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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