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說，這是最美的死法？握緊的拳頭、蜷縮的身子、出血的七孔、黏稠的血泊、散亂的衣物、染紅的白髮。怎麼是我開門後第一眼見到你的狼狽樣？我知道你最討厭吵鬧，我不哭、不叫，我站在門口，靜靜的，靜靜的聆聽，聆聽是不是還有不屬於我的心跳聲，直到他們把我拖走。我知道你喜歡端莊冷靜的女孩子，我不哭、不叫，我站在角落，靜靜的，靜靜的看著，看著媽媽的崩潰、看著弟弟的失控、看著阿姨的語無倫次、看著姨丈發佈惡耗、看著消防員估計死亡時間，完全沒有急救，看著禮儀師抬著擔架進屋，吃力地將中年發福的你抬上去，是要替你急救嗎？如果是，為什麼用白布蓋滿你整身？如果不是，那他們要把你帶去哪？看著他們把你抬走，我不再站著，我跟了出去，靜靜的。走下一層層的樓梯，他們要我提醒你走好；他們把你抬上車固定，也把我拉了上去，他們要我提醒你該上車了。一路上，我靜靜的看著你躺在我眼前的白布下，趁他們不注意時摸了一把，怎麼，沒有溫度？我大哭、大叫，我叫你起來告訴我你在開玩笑，我求他們去急診室別去殯儀館，得到的回應卻是要我提醒你，要過橋了。
「爸爸，我不喜歡吃苦瓜，給你吃好不好？」「好吧，可是不要被妳媽咪看到哦！」「爸爸，這個肉有白色的骨頭不能吃，幫我挑掉好不好？」「那是軟骨，脆脆的很好吃。」「可是很硬我咬不下去。」「那爸爸先幫妳咬一咬，再給妳吃。可是等妳長大以後，爸爸就老了咬不動了。」「那可以換我咬給你吃啊！」你總說，我是你的小公主。每到吃飯時間，我的高腳椅就會出現在你身旁，我說那是我的寶座，只要坐在上面，便能指揮你的筷子。你是全天下最寵愛我的人，每天早上，我們手牽手一起去幼稚園上課，晚上一起學寫注音和認字。有時候我們會去逛夜市，撈魚、彈彈珠、喝冰紅茶、夜市口的水煎包是我和媽媽最喜歡吃的，有一次颱風過後老闆沒有出來做生意，我因為吃不到水煎包而大哭大鬧好久，最後是你答應買熱狗給我吃我才妥協。有時候我們會去公園散步，遇到令人害怕的野狗時你總會幫我趕走，如果家是我的避風港，你就是那屹立不搖、永不熄滅的燈塔，永遠站在那裡守護著我，只要躲在你身後，所有不安都能消失，所有陰影都能褪去。爸爸，我只想告訴你，那未曾說出口的話－有你真好。
上小學後，我的鬼點子特別多，常常惡作劇，讓老師相當頭疼，三不五時就打電話到家裡「告狀」，媽媽總是責怪你帶壞我。的確，你頭腦好、鬼靈精怪、喜歡開些無傷大雅的小玩笑，最常遭殃的就是粗枝大葉的媽媽了，我們總站在「同一陣線」，讓媽媽哭笑不得。有你在的地方，總是有源源不絕的笑聲，你說我的笑容是世上最美的珍寶，你的幽默搞笑就是為了換我一抹滿足的微笑。你說，只要看著我，所有煩惱都不見了。爸爸，我只想告訴你，那未曾說出口的話－有你真好。
隨著時間的流逝，我逐漸成長，課業的時間漸漸取代我們相處的時間。有一天我才驚覺，你的眼角，有些皺紋；你的頭髮，有些斑白，你說都是我害的，因為我都沒有時間陪你。儘管如此，有件事卻從以前到現在都不曾改變－你總是帶我上學。每天，我們吃一樣的早餐、談論一樣的新聞、聽一樣的廣播、看窗外一樣的風景。到學校時，我們互道再見，你說：「今天也要加油哦。」我說：「嗯，路上小心。」其實，「謝謝你，我愛你」才是我想說的。遇到課業上的困難時，你是我最好的老師，不論英文或數學，你都自有一套講解的技巧，讓我能一邊理解一邊記憶，你說那就是你以前讀書的方法，用這樣的方法使你就算上課打瞌睡也能考第一名。我最喜歡聽你說以前的輝煌事蹟，聽你如何在國小、國中、高中得到每年的模範生，畢業時如何打敗所有人拿到全校唯一的縣長獎。你說我遺傳自你好多，你不想給我壓力但是真的對我有好高的期望。我說我真的好崇拜你，將來有一天，我要讓你可以很驕傲的向全世界說－我是你女兒。爸爸，我只想告訴你，那未曾說出口的話－有你真好。
今天，來了好多人，你的高中同學、朋友、同事，他們每捻一炷香、送一籃花、獻一盤牲禮，我就對他們下跪一次。他們的眼睛像壞掉的水龍頭，再用力都無法拴緊，他們用充滿同情的眼神關懷我，他們抽噎地說一個國中女生要承受這一切太殘忍了，我說我絕不相信你以最傻的方式結束生命離開大家、離開我，我寧願你只是遇到了糊塗的酒醉駕駛，發生了意外才離開我們。我不哭，我不叫，我面無表情，因為我知道你最討厭吵鬧，因為我知道你喜歡端莊冷靜的女孩子。
黑傘下，我端著你。看著他們要把你推進火爐，十四年來有你的畫面一幕幕飛掠過我腦海，你的笑、你的陪伴、你的幽默、你的白髮、你的教導，還有，你的愛。我衝過人群、衝過法師，我大哭著、我尖叫著，拜託你醒來，拜託他們停止，他們把我架走，他們說你會走得不安穩，我說我不管，我說你當時早該想到我的反應，得到的回應卻是要我提醒你，快走，別被燒到了。我以為我能忍住淚水，我以為我能將生離死別置之度外。可是我卻沒想到，原來這就是失去幸福的感受，原來離開你這麼痛，原來我聲嘶力竭也喚不醒你，原來，燈塔的燈真的熄了……。
2009年第一屆余光中散文獎 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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