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了什麼時候開始。
先是垃圾不落地。
然後資源回收。
消息以飛羽觴的架勢迅速傳遞開來。大人的世界炸了鍋,翻了天,傳單一張一張地飛,專家盡力鼓吹的口沫像要噴到電視螢幕上。
爺爺老嘀咕著,這都年紀一大把了,還得費神學東西。一面著惱地把眼鏡向上推了推,好辨清到底什麼東西該丟不該丟。
相比較,這廂還是小孩子的我成天一口一個「老師說」,指東畫西地好不樂乎,好像多懂了那麼一點,尾巴都趕著要翹到天上去了,那樣子,說要有多扎人就有多扎人。
媽多放了一個垃圾桶。起始時||毫不意外地||大家全都榖粟不分丟混了,混了也就混了,眼珠子一瞟即過,權當不見為淨。唯有媽,邊撿著瓶瓶罐罐氣急敗壞:「我就不信,他們還能把垃圾一袋袋拆開來檢查不成!」
「真別說,查得還挺嚴。」爸這樣說。
我那時心中翻滾騰騰,覺得這跟學校老師傾力宣導的恐怕差了一萬八千里不只,偏又想不出話來說說,一股氣沖得胸口難受,只得搶上去接替媽媽翻找一陣,直弄到灰頭土臉。
抬起眼,嚥下那些背來炫耀人的詞彙
反正爸媽是定不會聽的︰「回收是很好很好的,這樣環境才會漂漂亮亮、乾乾淨淨的啦!」像要辯白般執拗,初生不畏的小牛勁。
「真這樣喔…好啦好啦!」媽無奈。
也就是那一刻,我忽然覺得,地球,或也需要跟爸媽一樣,哄一哄,哄著哄著,它就高興了。
我當然越發起勁了(在爸媽眼裡是越發來事了),省水關燈、回收利用,什麼我都要插上一足,管上一管。那個年紀的我想要證明自己,不過立足方丈,卻演繹得比山巔都高。
與此同時,固定在教室間兜轉的婆婆被學校委婉地「請」了出去。唉呦您怎地還來啊,閒話家常起頭,緊接著申明正題,轉瞬間擺個我也為難您就不要讓我更為難了的笑臉,半拉半推地就要送出教室門外。
婆婆拖著老大一個垃圾袋,滿心滿眼皆是無措,嘴巴無聲張闔,喃喃道:「這可怎麼辦哪!可怎麼辦哪!」
婆婆一貫親切,雖說拾荒之流,但小孩子天真,也不如何欺侮她,此時見她狼狽,都慌著杵在哪兒。
朋友不忍,趁主任一掉眼,走過去把兩三個瓶罐塞在她手裡,一疊聲:「||管他的,這還沒放回收桶呢!不算數!」一個轉首,大家都瘋著抓起了大小不一的空瓶。
婆婆接了,走了。那總是看起來俗艷的褲子也沒那麼好笑了,褲腳的地方脫了線,線絲一路逶垂至地,在腳邊蜷縮著,那姿態,仿若震顫的幼獸。
這讓我想起了好多年前。
那時候,街角的一處尚為行人退避三舍之地,因為圖著方便,家家戶戶都把垃圾扔往這兒來,砌成一座小山。蚊蠅盤聚,至潮時又酸臭難當。眾人路經莫不捏鼻掩嘴,生生捂下嫌惡的表情。呼吸,那是放得比貓兒的腳步聲還輕。
但那卻是流浪貓狗的天堂。還有,拾荒的藏寶地。
媽說了,別小瞧他們,各行各業都有個坎要過。
是堆笑還是彎腰,總歸是自尊。
既跨了坎,是以誰也不能小瞧。
我懵懂地點了點頭,瞇著眼瞧那佝僂的身影,從那兒到這兒,一道人煙罕至的空白,恰恰好,一條溝壑的距離。
所以,這都要消失了。不管是街角的髒亂還是拾荒的背影。環保,保的是永續發展,但誰也不能保證永遠不變。
一次在校園中,腳踩著了碎玻璃,大夥是赤裸著玩的,受傷不輕,我又怨又恨地撿全了玻璃,跑到回收處,就著標「玻璃」的牌子擲將下去。
「誒!別!」管事阿姨攔過我,「碎了,不能投那兒。」
我就站在那裡,力無處使地僵著,腳還滲著血,眼神很是侷促。
「碎了…就不行了麼?」
「對,用報紙包著,投一般垃圾……小心點。」
因為碎了,就回不到它原本的地方,多像變遷,還是不可逆的那種。
從天真固執的小女孩到進退有度的少女,蕩蕩悠悠地,僅一晃過眼。街隅的穢亂不堪、煥然明亮的坊間;求乞的傴傴身軀、張揚的唇舌詞鋒,就那麼雜揉成眼底黃昏色調的幻燈片,我小心翼翼地收藏著剪輯的片段,從一而終,然後在記憶裡打一個結。
老生長談的調不必重複。攜手,打一場長遠的戰爭,背景不是烽火硝煙,武器亦非真槍大砲。
作者:國立臺南女中 黃琪雯
2011年第二屆余光中散文獎入圍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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