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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人物 - 薛寶釵論

判詞:可歎停機德,堪憐詠絮才。玉帶林中掛,金簪雪裡埋。 

畫:一堆雪,雪下一股金簪 

曲文:終身誤 

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嘆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
  
一、成長背景與人格特質 

(一)皇商的家世環境 

「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紫薇舍人薛公之後,現領內府帑銀行 商,共八房分(第四回) 

寶釵道:「我到瀟湘館去。你且回去把那當票子叫丫頭送來,我那裡悄悄的取出來,晚上再悄悄的送給你去,早晚好穿;不然,風閃著還了得!--但不知當在那裡了?」岫煙道:「叫做什麼『恆舒典』,是鼓樓西大街的。」寶釵笑道:「這鬧在一家去了!夥計們倘或知道了,好說人沒過來,衣裳先來了。」岫煙聽說,便知是他家的本錢,也不答言,紅了臉,一笑走開。(第五十七回) 

(二)成長過程與轉變 

(寶釵)道:「你當我是誰?我也是個淘氣的。從小兒七八歲上;也夠個人纏的。我們家也算是個讀書人家,祖父手裡,也極愛藏書。先時人口多,姐妹弟兄也在一處,都怕看正經書。弟兄們也有愛詩的,也有愛詞的,諸如這些西廂、琵琶以及元人百種,無所不有。他們背著我們偷看,我們也背著他們偷看。後來大人知道了,打的打,罵的罵,燒的燒,丟開了。所以咱們女孩兒家不認字的倒好。(第四十二回) 

(三)家風 

寶玉……到了裡間門前,只見弔著半舊的紅綢軟簾。寶玉掀簾一步進去,先就看見寶釵坐在炕上作針線。頭上挽著黑漆油光的䰖兒,蜜合色的棉襖,玫瑰紫二色金銀線的坎肩兒,蔥黃綾子棉裙,一色兒半新不舊的,看去不見奢華……(第八回) 

進了蘅蕪院,只覺異香撲鼻。那些奇草仙藤,愈冷愈蒼翠,都結了實,似珊瑚豆子一般,纍垂可愛。及進了房屋,雪洞一般,一色的玩器全無。案上止有一個土定瓶,瓶中供著數枝菊,並兩部書、茶奩、茶杯而已;床上只弔著青紗帳幔,衾褥也十分樸素。(第四十回) 

瞧他寫寶釵,真是又曾經嚴父慈母之明訓,又是世府千金,自己又天性從禮合節,前三人(寶玉、黛玉、湘雲)之長並歸於一身。(第二十二回脂批) 

二、性格成因與生命哲學 

(一)健全的社會意識 

1、父愛:當日有他父親在日,酷愛此女,令其讀書識字,較之乃兄竟高過十倍。(第四回) 

2、母愛:(寶釵)至母親房中商議打點些針線來,……每夜燈下女工必至三更方寢(第四十五回) 

3、手足之愛:別人慌張自不必講,獨有薛蟠更比別人忙到十分去;又恐薛姨媽被人擠倒;又恐薛寶釵被人瞧見……因此忙得不堪。(第二十五回) 

有在虎丘山上作的薛蟠的小像,泥捏成的與薛蟠毫無相差,寶釵見了,別的都不理論,倒是薛蟠的小像,拿了細細看了一看,又看看他哥哥,不禁笑起來了。(第六十七回) 

(二)世俗人文主義者 

1、對湘雲:寶釵聽見這話,便兩邊回頭,看無人來往,笑道:「你這麼個明白人,怎麼一時半刻的就不會體諒人?我近來看著雲姑娘的神情兒,風裡言,風裡語的,聽起來,在家裡一點兒做不得主。他們家嫌費用大,竟不用那些針線上的人,差不多兒的東西都是他們娘兒們動手。為什麼這幾次他來了,他和我說話兒,見沒人在跟前,他就說家裡累的慌?我再問他兩句家常過日子的話,他就連眼圈兒都紅了,嘴裡含含糊糊,待說不說的。看他的形景兒,自然從小兒沒了父母是苦的。我看見他也不覺的傷起心來!」……上次他告訴我說,在家裡做活做到三更天。要是替別人做一點半點兒,那些奶奶太太們還不受用呢。」(第三十二回) 

2、對黛玉:(黛玉道)細細算來,我母親去世的早,又無姐妹兄弟,我長了今年十五歲,竟沒一個人像你前日的話教導我。怪不得雲丫頭說你好。我往日見他讚你,我還不受用;昨兒我親自經過,纔知道了。(第四十五回) 

3、對香菱:寶釵笑道:「我知道你心裡羨慕這園子,不是一日兩日的了,只是沒有個空兒。每日來一趟,慌慌張張的,也沒趣兒,所以趁著機會,越發住上一年,我也多個做伴的,你也遂了你的心。」(第四十八回) 

4、對邢岫煙:寶釵自那日見他起,想他家業貧寒;二則別人的父母都是年高有德之人,獨他的父母偏是酒糟透了的人,於女兒分上平常;邢夫人也不過是臉面之情,亦非真心疼愛;且岫煙為人雅重,--迎春是個老實人,連他自己尚未照管齊全,如何能管到他身上--凡閨閣中家常一應需用之物,或有虧乏,無人照管,他又不向人張口:寶釵倒暗中每相體貼接濟,也不敢叫邢夫人知道,也恐怕是多心閒話之故。 

(三)「雪」的意象 

1、雪膚花貌--「雪白一段酥臂」、「雪堆出來的」、「氣暖了吹化了姓薛的」 

2、「薛」的諧音--「豐年好大雪」、「下面一堆雪,雪中一股金簪」、「金簪雪裡埋」 

3、「世外高士」的象徵--「山中高士晶瑩雪」、「冰雪招來露砌魂。」 

4、「悲劇命運」的暗示--「雪所代表的是純潔、冰冷,一旦春暖花開即溶化無蹤,這暗示寶釵乃『薄命司』中人物,雖然嫁得寶玉,可是寶玉有了『嬌妻美婢』卻仍然『懸崖撒手』出家,到頭來還是一場空」--宋淇說 

三、爭議事件的釐清 

(一)嫁禍論 

如今便趕著躲了,料也躲不及,少不得要使個『金蟬脫殼』的法子。」猶未想完,只聽咯吱一聲,寶釵便故意放重了腳步,笑著叫道:「顰兒!我看你往那裡藏!」一面說,一面故意往前趕。那亭內的小紅、墜兒剛一推窗,只聽寶釵如此說著,往前趕,兩個人都唬怔了。寶釵反向他二人笑道:「你們把林姑娘藏在那裡了?」墜兒道:「何曾見林姑娘了?」(27) 

閨中幼女機變如此之便,如此之急…。像極、好極、妙極,焉得不拍案叫絕。……池邊戲蝶,偶而適興;亭外金蟬,急智脫殼,明寫寶釵非拘拘然一迂女夫子。(脂硯齋批語) 

「批語盛讚寶釵機變貞潔,但此處他實在有嫁禍黛玉的嫌疑,為黛玉結怨。」(張愛玲) 

(二)金釧兒之死 

王夫人道:「原是前日他把我一件東西弄壞了,我一時生氣,打了他兩下子,攆了下去。我只說氣他幾天,還叫他上來,誰知他這麼氣性大,就投井死了。豈不是我的罪過!」寶釵笑道:「姨娘是慈善人,固然是這麼想。據我看來,他並不是賭氣投井,多半他下去住著,或是在井旁邊兒玩,失了腳掉下去的。他在上頭拘束慣了,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處去玩玩逛逛兒,豈有這樣大氣的理?縱然有這樣大氣,也不過是個糊塗人,也不為可惜。」(第三十二回) 

(三)尤三姊、柳湘蓮事件 

寶釵聽了,並不在意,便說道:「俗語說的好:『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這也是他們前生命定。前兒媽媽為他救了哥哥,商量著替他料理,如今已經死的死了,走的走了,依我說,也只好由他罷了。媽媽也不必為他們傷感了。(第六十七回) 

四、相關詩詞的意義 

(一)「任是無情也動人」釋義 

第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大觀園中諸姊妹團團圍坐,為寶玉過生日,作者藉在這喜氣洋洋的夜宴上行花名簽酒令的方法,刻畫了簽主的性格,以其所得簽詩預示了他們的命運。寶釵抽的花名簽上畫著一枝牡丹,題著「豔冠群芳」四字,下面鐫著一句唐詩:「任是無情也動人」。 

(二)〈臨江仙‧詠柳絮〉釋義 

白玉堂前春解舞,東風捲得均勻。蜂圍蝶陣亂紛紛,幾曾隨逝水?豈必委芳塵?萬縷千絲終不改,任他隨聚隨分。韶華休笑本無根: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第七十回) 

五、真正的佳人 

「寶釵確是有才有德」(王希廉)、「其寫寶釵也幾為完人」(蔡元培) 

知命知身,識理識性,博學不雜,庶可稱為佳人。(第八回脂批) 

作者:郭碧雲 

文獻依據: 

講義撰寫主要依據台大歐麗娟教授之《紅樓大觀‧正金釵卷》、《紅樓一夢》 評析;參考白先勇《細說紅樓夢》、閆紅《誤讀紅樓》,還有劉心武、周汝昌等紅學家說法,網路文章,再加上自己小小的閱讀心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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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問我從哪裡來,我的故鄉在遠方,為什麼流浪,流浪遠方。為了夢中的橄欖樹……”聽哪,這歌聲又響起來了,溜溜地滑過他們躁動的心間。 仿佛是遠古遺落的號角,沸騰著他們每一個人的熱血;仿佛布達拉宮神秘的聖音,召喚信徒般虔誠著他們的心。他們又出發了。不,他們從未止步過。 他們是行者。 怎樣呢?整個世界,五大洋七大洲,而你只倨於其中一個版圖的億分之一。儘管你可以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這外面的世界再精彩,於你,只是虛無飄渺。你嚮往于普羅旺斯薰衣草的浪漫,卻總是區分不清薰衣草與風信子;你渴望于阿爾卑斯山白雪皚皚的聖潔,卻不知道通山小徑旁“慢慢走,欣賞啊”的哲理標牌;你夢想於撒哈拉沙漠血色夕陽的奇景,卻不知在風沙中打滾,在流沙中掙扎的樂趣。 抑或者,你無心於顧及這些。你只是忙忙追名逐利。你中規中矩地長大讀書就業,你為了下半輩子的安樂而醉心於掙錢牟利,你辛辛苦苦置了房,添了車,你已成家立業生子。然後呢,教育孩子好好學習,把這樣的生存怪圈生生世世地進行下去。當你終於累了倦了,回首自己的這一生,有多少是你刻骨銘心的呢?你曾經擁有的那顆年輕的心,終也老去。 然而那群被稱之為行者的人啊,卻活得如此逍遙自在!哪裡有風景,哪裡就有行者的腳印:哪裡有山峰,哪裡就有行者豪邁的呼喊;那裡有河流,哪裡就有行者搖曳的身姿;哪裡有沙漠,哪裡就有行者播撒的種子,即使須過千百年紮根,行者的綠苗也一定會成長起來,互相歡快地咬著,連成一片綠意蔥籠的洲。 我多想,多想做個行走天涯的行者,追尋風的方向,探蹤花樹的足跡!我可以自由自在的,無拘無束地對著天空張開雙臂,而不需顧及路人詫異的眼神;我可以歡呼著奔跑,將風呼啦啦甩到腦後,讓風怎麼追也追不上我的步子,只好不服氣地伏在我的背包上悻悻地拉扯著我紅紅的小臉;我也可以慢慢地,慢慢地邁著懶懶的步子,瞇著眼打量清晨穿過胡楊枝椏的第一縷晨曦,伸手觸碰羞答答的初現身段的公路邊不知名的小花,微笑地看著小男孩騎著小小單車載著小女孩從身邊溜過。而我的心裡滿滿的,每呼出一口氣,都有幸福的泡泡從心裡冒出來。 我多想,多想做一個行者,像三毛那樣永不停歇地追尋!為了一個夢,為了夢中沉默偉岸的橄欖樹,走吧,走吧,披散著烏黑黑的長髮,套一件波西米亞風的長裙,或者獨行而求,或者與愛的人結伴而行。深入那流沙的撒哈拉,抬頭看小鳥在空中劃過的痕跡,任風將長頭髮吹著飄得高高的,抖動好像妖異的脈線。喜愛的景色...

速度感

有好長一段時間,我喜歡聽火車空咚空咚駛過鐵軌的聲音,車廂輕微搖晃,像一首輕柔的搖籃曲,搖搖晃晃載著我和夢境駛向遠方。  小時候我和妹妹在嘉義朴子的爺爺奶奶家長大,為了些小病、定期檢查,頻繁往返板橋嘉義兩座城市。在我還沒學會指認方向之前,我只記得夕陽從右邊投下燦爛的光芒、海峽在右邊粼粼閃爍,火車的方向就是家的方向。  通常我們搭的是兩點零九分的自強號,從台北一路顛簸向南,四個多小時的車程,我想我學會的前幾個字大概就是沿途的站名:板橋、樹林、桃園、中壢……通常到了豐原我便開始不耐煩了,我直直瞪著填滿石子的鐵道在地面上如迷宮般交錯縱橫,火車在傾斜的日光裡長長嘶聲吐氣後緩慢停下滾燙的腳步,有人上車有人下車。  旅途彷彿沒有終點一般,無比漫長。  通常是我和阿公坐,妹妹和阿嬤坐,我總是坐在窗邊,窗框上有英文字母標注「Window/Aisle」。每當我坐立難安,在座位上拚命扭動屁股,阿公會探過頭來要我安靜,一點點責難的眼神。  但不久後他又會握緊我的小手,我總覺得那雙手蒼老但溫暖。爸爸說那是雙辛勤的手,抓過繞著院子亂跑的雞,扛過一包十來公斤的飼料,也曾經裝過滿滿一杯的冰淇淋,變成每個街坊小孩的偶像。那時候我還有種怪癖,喜歡捏爺爺的耳朵,一樣是厚實而充滿安全感,然後我就會倚在阿公的臂膀上安靜睡著。  我甚至一度以為長大就是這樣,在阿公的懷裡聽他輕輕哼著「嬰嬰睏,一暝大一吋……」  夢裡我會隱約聽見,穿著紅色圍裙的列車姊姊推著太陽餅過來兜售,到站時滑稽可愛的客語廣播「台中站到得!」。如果坐在左邊靠窗的話,接著就是聯山疊巘,青翠的山林綿延起伏,於是我會在光亮與黝暗快速交替的長串隧道裡悠悠醒來。  阿嬤說那叫「蹦坑」,以前還是柴油引擎的時候,只要把頭伸出窗外,就會換成一副黑碳臉回來。但我只是記得,在隧道裡每一個人的面容都被映現的清楚無遺,阿公臉上的皺紋和老人斑,前座的叔叔鬍渣的臉專注在報紙上搜索消息,同列座位右方的大姐姐支頤悵望,彷彿有些心事……  鐵路地下化之後,這段黑暗歲月更加迆邐而悠長。我總覺得在車窗上的那些臉隨著歲月流轉而變形,有些漸漸成熟,有些漸漸蒼老。  新的板橋車站有一條彎曲傾斜的軌道,北上列車...

飛吧!大冠鷲

「忽忽~忽溜~忽溜~」一隻大冠鷲從頭頂呼嘯而過,逆光中,只見黑色的身影悍然地將廣袤無垠的澄藍天空慢慢切開。 站在我家後院,仰頭常常可見這種令人肅然起敬的美麗猛禽。 我家比鄰中埔山,從山林裡綿延過來的野生植物在我家後院茂盛地生長著,如五節芒、霍香薊及不知名的野樹。不管是在燦燦然的陽光下或是冷冷的雨中,它們依然恣意地長高肥壯,彷彿不懂圍牆的意義。 所謂圍牆,就是範圍以內未經允許不得進入,否則就是違法。我不知道天空有沒有被劃定範圍,如果有,顯然大冠鷲也犯法了。 爸爸帶上手套,拿著大剪刀,準被清除院中的不速之客。 「爸,你就讓它們繼續生長吧,它們挺美麗的,而且還不需要你施肥除蟲。有科學家說植物也會怕會痛。」我說。 爸爸嘴角噙笑,露出妳這是婦人之仁的表情,然後開始動手清除入侵的異物。 去年暑假,里長應部分里民的要求而想在中埔山步道加裝路燈,原因是居民怕不良分子利用晚間步道的黑暗,將偷來的機車運來此地支解。很多里民清晨來此運動時,看到山路邊機車的殘骸會怕。也許黑暗加壞人加殘骸的意象,會讓人有偶爾出現在社會新聞中,受害人遭殺害肢解棄屍的聯想吧。 當時我也覺得為了消弭居民的不安,加裝路燈的確有其必要。 之後的一天早上,我被媽媽拎著,糊里糊塗地去參加中埔山步道協會抗議裝路燈的行動。以前常聽聞成人們為了某些理念或利益而衍生出的抗議行為,但自己從沒機會參與過。這次隨著媽媽參加抗議活動,除了覺得新鮮,更多是抱持著湊熱鬧的心態前往。 抵達登山步道入口,我看見如綠色長廊的榕樹道的第一棵榕樹下,悠閒地站了二三十人,我還看見陽光被枝椏和繁茂的樹葉剪得碎碎的,潑灑在每一個人的身上,讓每個人都亮了起來。他們如閒聊般地交談聲,和乘著山林輕風而來鳥叫蟬鳴和諧地奏鳴。 也許是和煦的陽光,也許送爽的山風,讓原本預期中支持和反對裝路燈的兩派人馬該有的劍拔弩張,結果都沒發生。我向前走去靠近人群,正好聽見一位環保專家正解說如果在步道上架設路燈,螢火蟲將首當其衝地成為光害下的第一批受害者。 我聽了心下一驚,謀殺螢火蟲?謀殺那種「的歷流光小,飄颻弱翅輕」神奇又可愛的生物? 在詩人非馬的〈螢火蟲〉詩中,有「不聲不響/把個遙遠的仲夏夜夢/一下子點亮了起來……」以及「火光一閃/一個流落的童年/便燦然亮起」童話般浪漫的描寫,如果螢火蟲的光全熄滅了,那麼很多人的仲夏夜夢和流落的童年不就陷入一片闃黑中嗎? 城市的燈火夠明亮夠璀...

余光中的艱難 少年的輕狂

中華語文教育促進協會理事長 余光中 若說台灣最美麗的風景是人,西子灣畔清瞿古奇的詩人必為之增色。若說台灣最美麗的風景是人,學生課審委員的無知妄議必讓台灣蒙羞。 余光中從20寫詩到90,他有五色筆,右手寫詩,左手寫散文,翻譯、評論無不精妙。興致一來侃侃而談,於是王爾德、錢鍾書、徐志摩、沈從文、拜倫與濟慈…共聚一堂,頓感周遭書香撲鼻,讓人微感醺然,如飲醇醪。 但在12/14日驚聞噩耗當下,大家推文追憶的不約而同都是日常瑣事:「一進飯店房間,梳妝台上,不明亮的燈光下,只見一篇篇朱墨爛然滿滿批註的文稿,以及老師臉上的拳拳笑容。擔任評審要像改作文一樣批改作品嗎?我們驚詫不已!余老師說:年輕人肯來參賽,有上進心。給些修改與意見,希望幫助翻譯能力更臻佳境。」; 「余老師每次遇見我,第一個問題就是「張小嚕來了嗎?」我一直覺得老人家最大的開心就是看到嬰兒,他們之間最美好的地方就是完全不需要透過言語溝通,單純透過撫摸和笑容。」;「我們請車子先送老師師母回飯店,老人家遲遲不肯上車,殷殷叮囑,最後仍不放心,像哄小孩一樣把三個「老女人」勸著一塊回飯店,因為擔慮我們的安全!」原來,文學大師不是重點,令人如沐春風的煦煦溫情,才是永恆的記憶。  他的深情也灌注在這塊土地,他用詩細細盤點出島上每塊土地的獨特。台東是「無論地球怎麼轉.台東永遠在前面」;嘉義是「北回歸線是一條敏感的琴絃,因太陽的回顧而奏出樂音」;屏東是「從此地到海岸,一大張河床孵出多少西瓜,多少圓渾的希望!」;高雄更是「春天是從那兒來的?春天是從南邊來的,草是從高雄、高雄綠起,花是從高雄開起,讓春天從高雄、高雄出發」台灣,是余光中最愛的「妻子」。 這讓我想起了論語中的孔子。面對隱士的質疑:竟不知舉世滔滔,妄想救世是不識時務啊!白髮孔子嘆口氣:「人,不就該關心人嗎?能自個兒隱居山林獨善其身,不管他人死活嗎?」對人難以遏抑的溫情,就是余老師創作的初心吧。 <蓮的聯想>寫的是人對美與愛的追求;<紅燭>寫的是夫妻鶼鰈情深;〈鄉愁〉更成為當時戰亂流離、有家歸不得的共同時代心聲。身為一個關懷人間世的作家,他寫盡時代的千情百態,每個人都可從他的詩中找到自己的一片剪影。但也因此,當他敏銳的察覺時勢的轉變,他作出艱難的抉擇,並為做出的抉擇,負責與承擔。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