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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樹與飛鳥

月落星沉,千年如一日,有什麼期望正在孕育著?晨光灑落,緩緩的柔光裡,絮起的微風是否來自那千萬里的遠方?清風,拂過原野,拂過蔓草,又是否拂過了一縷的思念,帶著海洋的味道、草原土壤的濕氣、城市的喧囂,一並將遠方的訊息,隨著空氣的鼓動傳達給獨獨佇立在鄉村的一棵老榕樹。

此刻,老樹懶洋洋地舒展她的枝蔓,上頭,鳥啁啾,她輕展她的葉,自那似金黃晨光,她伸長她的根,盤根錯節地在這離海畔不遠的風口鄉村。老榕樹就這麼日復日年、年復一年,在不論晴雨的早晨,等待著晨風告知她子孫的訊息。

老榕樹斑老的枝幹猙獰著透露著她的期待。但是,今晨絮風還是說著一樣的答案:他找不著老樹的子孫。但絮風又說,她看到這世界的繁華、世界的高山清泉、花海雲霧,這次她還遇到了十年、二十年前,甚至是七十年前,遠航的人民,以及曾在樹上築巢的飛鳥。絮風說,他看著那些人們,有時空洞地望著遠方,不知道是不是內心的空虛讓他們流露出這種神態;他說,那些鳥巢早已支離破碎的飛鳥,無方向的飛著,不知道當年那張開翅膀試圖往夢裡闖的神氣在哪?但風又說,那飛鳥似乎展著她那灰塵佈滿的翅膀,嚮往著但卻踟躕地,像是要飛往老榕樹妳的方向。

說完了訊息,道聲再見的絮風又去旅行了,他說他要去那更遠的天海一色。獨留老榕樹隻影而立。

這是一個風頭水尾的故鄉,濁水溪萬年潺潺,刻劃著、訴說著、記憶著千百個故事、億萬份思念。這是我的故鄉,父親成長的地方,一個太祖父歷經風霜刀劍,為了做生計四處流浪,最後湊足了一筆錢,終而定居的地方。

成長在繁華的都市,五步一樓十步一閣早已不能形容的大城都,我卻是喜歡聽著父親娓娓道來屬於他小時後在鄉村與家人的記憶。

父親說,他和叔叔會去田野釣青蛙,當時只要有蚯蚓的竿子在那晃啊晃,四面八方就有好多的青蛙一擁而上,而戰利品的青蛙將會是祖母中午給大家的加菜。那田裡有蛇嗎?這時的我會接著問,答案是:當然有,有時還會跟青蛙搶蚯蚓餌呢!聽到這,我更有興趣了,大大地睜著眼睛問著:那你中午不就有蛇湯喝了嗎?父親笑著回答我:如果釣到蛇啊,早就丟著竿子跑了,哪裡敢抓蛇啊!

當時,他們還喜歡在田邊一個切面為V字型的灌溉水道,沿著兩邊斜斜的邊,左邊跑一跑,快落到水裡,就跳到右邊跑一跑,如果不小心還會掉到水裡,幸運的話就是清澈有魚的水道,那如果運氣差的話,就只好偷偷躲起來洗污泥了。

這時,邊吃晚餐邊聽父親聽故事的我,就彷彿聽到了當年長輩們跑著河堤的笑鬧聲,夜晚的蟲鳴鳥叫聲,甚至是感受到偷偷去製磚工場,把自己捏的土人,悄悄放進製磚窯時的心臟顫動;我彷彿透過父親敘述時的神情,用那回緬興奮的眼眸,看到了當年的情景,祖母念著把衣服弄髒的父親、一家人吃著青蛙湯的畫面,是一份的淡彩,卻是更多的回憶深情。

我不禁想到,當飛鳥遠離家鄉,想像著遠方絢爛星光,聽到了遠方的鐘聲伴著如茵的艷陽。他們遠離老榕樹的懷抱、母親鳥巢的呵護,在鄉口回頭遙望,堅強的外表似乎掩飾不了那已紅的眼眶。當旅人為著一份夢想,就像當時的父親,一個為了更好的高中,只有十五歲的孩子遠離家鄉,選擇了飛翔,但為什麼父親在晚餐時刻與我聊天時,講到鄉下,滿是回憶,說著與家人的回憶就如同幼時細管狀中的橘子水般甘甜,話語中莫不是念想回鄉,眼眸中盡是淡淡的歡喜與憂傷。

祖父母早已高齡八十來歲,數十個子孫,也許是因為海口貧瘠的土地、歲歲年年狂濤的海風,如今只剩下年紀最小的叔叔留在家鄉。曾經的家人們也只有在過年、清明難得見上一面,炮竹過後、紛紛清明雨過,祖父母佝僂著依門翹首凝望。姑姑遠嫁高雄,教職於國小的她,在上鄉土課時,自編的台語文教材述說著內心滄桑:「春風吹過濁水溪岸墘,夏天燕仔飛來簾簷跤,做伙作岫欲孵子。」「故鄉情景時常浮現佇夢中,故鄉親人乎阮心悶掛意目眶紅」。濁水溪順著農業水道撫育著海口貧瘠的土壤,當濁水溪汩汩地歸於海,千萬年後又將順著雨水再次回到川林懷抱。海風吹啊吹,掃過門程,掃過木麻黃,燕子逐風而來,他們在屋簷下築巢,育撫新生兒,這時祖父母會細心地在巢的下方處釘起木板,似乎深怕小燕子不小心失足跌落般。而當小燕子帶著似剪子的尾巴離去後,明年夏天是否會銜著泥土補強舊巢,眷戀故鄉?遠嫁的姑姑,遠行的父親,在夢朧中,就算分隔南北,是否會共同靈犀於爬樹時的歡笑聲,靈犀於用水幫浦分工打水,洗著衣服,一起記憶著那地下水的沁涼。

時過境遷,當時僅有二樓高,站在樓頂便能看到台灣海峽船隻穿梭的樓房,如今已成了四樓房,海邊那已經看不到了,而遠方,似乎佇立著高大的風力發電機,在那風飛沙霧矇矓中。

老照片,唯一一張全家人的大團圓照,早已過了十年之久,祖父母的眼帶更鬆了,皮膚似乎更離層了筋骨,父親的頭髮更斑白了,母親的容顏似乎也表露出更多的疲憊,照片中的哥哥姊姊好多已成家立業,我看著穿著橘色裙裝坐在祖母懷抱中的自己,億起了千千萬萬。

老榕樹,一個大家庭,開枝散葉,種子隨著風,隨著鳥兒飛往未知的遠方。曾經棲息在樹上的鳥兒,嘻嘻鬧鬧,遠行之後,還留下誰呢?是事業有成退休後的憶鄉人,是念念於鄉、深耕於鄉的長者,還是風雨過後的遠行人? 

每每回去這個家,一個老榕樹眷戀不已的海口故鄉,我會再看看那屋簷下的燕子,看看因蓋新房不見的水幫浦原來位置,溫存於祖母的懷抱,聽聽叔叔再說說好多好多故事。我會再去看看那老榕樹,綿延的根是不是更長了,葉子是否更茂密了,看看她自在自適舒展有十多公尺的根,似乎想透過她的根,她的枝蔓,更遠更長的擷取屬於子孫的消息。我想也許真的會有這天,老榕樹的根真能繚繞住城都台北那因行人到束縛的榕樹根,到那時,也許老榕樹才會釋然,滄然微笑,而屬於的老榕樹的靈魂才會在枝幹中盈盈流轉,歌詠著一個僅屬於家人的琴音難忘。

當我離開鄉村,祖父母總是會問著:什麼時候再回來?而我,是不是會如飛鳥一樣,有一天會張開雙翼尋找夢想,去了未知的國度?是否會遺忘了家的方向?遠離了海口故鄉的遊子,在風霜過後,再次回家,會不會有著「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的景像?而到時的我,又會怎麼回答呢,是撫著老榕樹默默無語,還是看著屋簷已空的燕巢靜默流淚。風霜過後,我如回家,家人呢?是否也能相見,還是如外婆般只留下無數的回憶,人已去,心如割,涙決堤。

是夜,我倚靠在城市老榕樹旁,放下一份心,不為名位匆匆、時間匆匆、生命匆匆。我撫著城市的老榕樹,像是藉著這同樣歷經歲月的軀體,來想念那鄉村的老榕樹,想念那裡的人情事態、心靈溫暖,感受著我與自然獨有的對話。與家人有著共同彌足珍貴的回憶,與家人一起守護屬於我們的家,就像是擁有著全天下的幸福。

什麼時候再回來?相信我不會辜負老榕樹的期待,因為唯有家人才能撩撥起心底的那根絃,因家人的懷抱,心絃會奏起人們最熟悉的曲子,是如五馬奔騰,如江河滔滔,更如萬物複蘇,春暖花開,琴音過後,繞樑餘音洗滌了所有的喧囂擾攘,更撫平了所有的傷痕。

這夜,老榕樹下飛來了隻遠行的飛鳥,遠行的鳥兒終而回家,滿翅風霜。飛鳥嘴中銜著一片綠葉,這是屬於老榕樹子孫的綠葉,儘管孫子在遠方無法與家人相會,一片的綠葉卻椅載著滿滿的眷戀。在這星斗熠熠的夜晚,老榕樹與飛鳥有著屬於他們最美的一夜,飛鳥見著他的家人在這海口的故鄉,老榕樹同也懷抱著她的孫子念念留連。

微風絮起,晨光的暖融又再次擁抱大地,老榕樹滴落了屬於溫暖眷戀的朝露之涙。而絮起的微風告知著老榕樹,老榕樹的孩子將會與她再次相遇,在那綿延千里的土壤根軸中重溫懷抱。

2009年第一屆余光中散文獎 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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