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總說，只要奶奶家的炊煙仍然裊裊，清晨的氤氳仍然蕩漾著昨夜冷雨的霉氣，我們總能尋著那霉味，找到家。奶奶家特有的霉味在爸爸的心底生著無可磨滅的拓印，爸爸不斷提起，在我與他有限的相處時光裡。當爸爸貪婪吸吮浦西老家溫存的霉味，我即便竭力呼吸，只能從他從語言擠兌出的霉味，嗆進一些乾裂的氣絲。
據說濕度RH80％足夠黴菌滋生。
於是當衝破雲端的水氣醞釀成了胚胎，淒淒厲厲害喜了一個雨季的霉氣，一齊竄出一串濃如咳痰卻沸騰的呢喃：「我，下星期就去上海」。「家」危蕩蕩臨盆於一萬英呎的高空。
如果說所有旅人的終極目標都是為了開拓視野增添回憶進而離家，而我的旅行意義卻是濃縮視野撿拾回憶姑且返家。
霪雨霏霏，滋長於暗壁的黴菌猶如媽媽臉上蔓延的尷尬︰「要去就自己去吧！」媽媽似塞入一塊食之不會病入膏肓但必然噁心拉肚子的發霉草仔粿於我口中。我咀嚼宛若預言浦西老家霉味的語意，在一萬英呎的高空。
這場浸泡在文化隔閡污水裡的婚姻，終究是腐朽。而我陷入親情的爛泥，逃脫不了命運排列組合的囹圄︰我應躋身上海爸爸喧嘩寂寞的空隙抑或著該排入媽媽川流不息的洞然？旁人沒有能蹚進這污水，而各大藥店也沒有販售婚姻解毒丹。古詩只有歌頌戀人間的河漢清且淺，卻沒有釋譯隔著黑水溝的兩岸，是容不得一絲半縷的認知差異。多年前他們一廂情願，然後踏入文化差異的污水，等待腐爛。
孤單離別涕零的淚水氾濫成了台灣海峽，別無選擇的飛機餐暗示著這趟旅途無可奈何的衝動。降落的空氣很窒息，耳膜不斷壓縮膨脹。「要去就自己去吧」耳鳴的此刻更能崎嶇著那一刻媽媽極近爆裂的鼻息。我端詳著眼前的濕度計「60％」隨即抽離的速度來不及混合光影抹煞疲弱癱軟的回憶，印象中黃梅天的濕度起碼也要80％。
望著這漫漶於微雨有些熟悉卻又不太熟悉的城市，聞起來倒有幾縷過度精裝的甜膩。爸爸的體型也是幾磅過度精裝的甜膩，步履蹣跚，嘴角一抹壓抑的微笑。張愛玲筆下的上海我沒能看見，因為我短淺的目光只能透視細雨中一把大黑傘下爸爸刻意輕描淡寫卻歷歷在目的戚然。
六年隔閡足夠醞釀長達一小時的靜默，而排遣空洞的良方無非就是醉然於各式膚淺的觀光。漫步於濱江大道，我彷佛是一個觀光客而非尋鄉者。而爸爸從來也就不是一個好的導遊，學不會能言善道，勉為其難的幽默也很生疏。
對岸的外灘清楚印證了上海是一匹尚好的綢緞，在近百年前更擁有多國設計師巧手剪裁。她質地華美，高雅的滾邊鑲嵌與其上的光澤呼應得恰到好處，更可以塑造成各式各種的衣裳。而這匹絲綢習慣耽溺於光彩下浮沉於奢華中，仍是連回頭瞅一眼的氣力都不屑，伴著空虛的絢爛，喧嘩的寂靜安然落入黃浦江。
「餓了嗎？」每一句話都像是小心翼翼的在喉裡慢火燉煮後才敢端上桌來。「原本要給奶奶換個新的抽油煙機，但她老人家就堅持要用煙囪。」爸爸突然拋擲了這麼一句，他故作輕鬆，「老人就是固執，東西舊了就霉了臭了，但就是堅持。」爸爸的臉上有一層光暈，那是黃浦江水粼粼波光。可我眺見的黃浦江則是昨夜涕零的淚所氾濫而成的。嗜性擴張的洶湧翻攪著波濤無法平息，流淌於喧嘩的寂靜一瀉而下。瀰漫在外灘的熱鬧是放肆的，但毋庸置疑的也是離家者的監牢，所有七情六欲在這裡必須噤聲，流浪者只要一引頸翹首望鄉就是犯人，就理所當然得被浪潮吞噬，得用悲慟鑄成的枷鎖銬住希冀。
上海市民的鼻息是急促的，以擠壓著世界進程的光速頻率打造國際之都。宛若我與父親的親情進程，總寄盼在三天一個禮拜，彼此能進入家的核心。
爸爸的背影很緘默，沒有嘗試要透露任何情愫給我，是因我錯過了這些變化中的喧嘩錯過了慢慢流逝的霉味錯過了爸爸所有走過的步踏過的伐?我很想知道朱自清如何得知自己父親的濃情厚意。
這個浪跡了近一世的都市，如一盞流離在浮艷色塊裡的碎彩燈，我漂泊在斑駁著世世代代糾葛的上海街道。我沒有資格嗚咽，因為在上海，我的悲傷是不具分量的薄如紙張。
帶著強酸的雨正下著。
上海是四季分明的。至少朦朧在我記憶裡或我想像中的上海是如此的。春天總是垂掛在微綠的枝頭隱約綻放出即將狂熱的夏，然而交纏人的炙熱不是夏的唯一，婆娑在窗外的梅雨才是這座都城這個季節的主題曲。雨深諳化作春泥更護花滋潤了大街小巷。倘若雨滴是飽含情語的一滴甜蜜，那麼上海就是有幸品嚐的舌尖。而我雖佇足於此，試著融入雨絲勾織成的上海，卻只是徒勞一場。
是黃梅天了，濕度計已達80％。我再一次嘗試在記憶的樞紐輸入「家」，多少個午夜夢迴裡我都夢著爸爸口中那年炊煙裊裊霉氣卻已衝鼻的奶奶家，但置身浦東距離奶奶家的浦西還是很遙很遠。
我竭力呼吸，鼻子嗆了一腔的乾裂。然而，上海的雨，正在下著。
2013年第四屆余光中散文獎 台灣高中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