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舞以來,相同的夢魘揮之不去⋯⋯
脫不去的紅鞋緊咬女孩雙足,奔跑、旋轉、無意識的躍動,一步都不准背離懲罰的指令。每每在她的空洞凝視中驚醒,感覺被一雙失去靈魂的瞳孔徹底看穿。曾經夢想在舞蹈的世界自由旅行,如今我穿著紅鞋,沿著已然規劃完備的路徑遊走。
身為一個處在及格邊緣的流浪者,每當舞步自顧自地為我提起行囊,我會立刻屏息著,擺出最標準的站姿。注意腳尖必須最先邂逅每一吋土地,接著輕踏重踩都別具意義。我不能迷失,因此每一處轉彎都要清楚記得,雙手高舉著迴旋與平舉著流動各有其位置,一步錯誤會讓我與陌路的旅人擦肩甚至相撞。無數次戰戰兢兢的流浪,全因體力耗盡回歸原點,位移與速度長年缺乏紀錄。
身為一個不曾真正流浪的流浪者,我知道即便照著規則去舞,生命也會隨身體的記憶增長而不斷延展下去,使我流浪的意義看似悠遠。
但我不喜歡這種看似悠遠的似是而非。
這一次我自己背起行囊,將舞步打包分裝,自顧自地啟程。
景點一,俄國
身體的重心是可以用注視紮根的嗎?冷豔如寒冰的黑天鵝凍結全場目光於一身,又將一身重量凝固成一點,藉剎那間爆發的狂舞從冰點昇華成煙,成氣流,成暴風。心是冷的,超出人體極限的三十二揮鞭轉卻像旋風般舞著熾熱。身體迴旋再快都不曾失去焦點,讓眾人目眩神迷之際,黑天鵝清醒過在場任何一個旁觀者。
只有她知道自己是惡魔的傀儡。
只是高傲的她永遠不會看到,並非所有傀儡都像她一樣不能隱藏鋒芒。
夜宿,捷克
好像當地流行的傀儡娃娃也能舞動,一切都那麼輕巧,並帶點童話色彩。對稱的雙人舞步讓兩個舞者猶如相隔一潭清澈如鏡的湖。娃娃的一舉一動總是小小的、漸漸的,就連旋轉也有分解動作。雙手一滴一點朝水平方向舒開,如玫瑰展瓣,兩顆蓓蕾的倒影在湖上舞著,學習那綻放似的旋轉。
沒有自我的傀儡娃娃在這裡被視為明星,算不算一種幸福?
也許比起注目,他們更想要一支屬於自己的舞。
翌日,德國:被一面廣告牆耽擱了行程
一張電影海報將我吸入黑洞,攬住所有的光,於我心中燙下一道不可逼視的印象。紅衣舞者在水上騰空躍起。沒有看過這麼美的水滴,這麼靜態的潑濺,這麼不受拘束的身影,如此完整的被封存。當舞蹈巨大的張力敲向沉沒地底的過時記憶,所有被掩埋的熱情與眼淚都脫去塵土,重獲新生。
好想請昨夜的娃娃們看這部電影,看看這些充滿原創性的舞作。「舞舞舞吧⋯⋯不然我們就會迷失了」碧娜鮑許這麼說過。
我舞著,卻好像和娃娃們一起迷失了。
景點二,紐倫堡:帕海貝爾的故鄉
跳舞,真的可以找回路的方向嗎?
現在我是一只安靜的傀儡娃娃。夜幕低垂,萬籟都已和燈光一併熄滅,手裡一條假想的絲線是唯一的弦。今晚,我將扮演自己的傀儡師。提琴低低的吐出八聲長音,聽說卡農在音樂的語彙裡有追趕之意,那八音就是後頭樂章追趕的對象吧!領舞拉動絲線,熟睡的娃娃接連著甦醒,依序起身。聽說卡農的原意是規則,娃娃們就算扮演操偶師還是受制於編舞家定下的規則嗎?不斷不斷襲擊而來的八音,以不同音色與頻率迴復雜沓,受到音律不停追趕的我,成為一只失控的傀儡娃娃。從背後要扯掉甚麼似地反覆掘著空氣,瘋狂拔出所有箍住自由的繩索。行囊失去綁縛掉在地上,我背負的舞步相互混雜,再分不清動作、走位及意象。
我猜我真正想找回的是心的方向。
我得親身見證一趟旅程,使靈魂完整。
登機,往印度
聽那流浪者之歌,唱出佛陀悟道的過程。
先抵達地面的不是稻穀,氣流的沉澱竟比形體的墜落更能把握速度。一次呼吸過後,才有遍地的金黃。流浪者的手掃過躺在地上的顏色,稻香在躍至高空的瞬間定義出灑落永恆的弧度,節拍比脈搏更接近心音。
無聲脈動的稻穀使我想起老師教授印度舞時強調的寧靜:因為內心安靜所以再繁雜的舞步都不致紊亂。當時我不明白為甚麼安靜的心可以使動作靈敏,也不懂得舞的始末雙手合十的意義。
只記得它的舞名叫作旅程。
回程
婆羅門書裡,大神梵天曉諭一個名叫羅希塔的青年:
「如是我聞。不旅行的人絕無快樂,羅希塔!
活在人的社會,最善良的好人也會變成罪人
那麼,流浪去吧!
流浪者的雙足宛如鮮花,他的靈魂成長,修得正果;浪跡天涯的疲
憊洗去他的罪惡
那麼,流浪去吧!
他的福份跟他一起作息,跟他一起站立、睡眠,如影隨身和他一起
移動
那麼,還是流浪去吧!」
身為一個在舞的國度裡想像旅行的流浪者,我知道行走在這充滿規則的世界,依然能照自己選擇的方式自由旅行。嚮往在不知名的舞碼中踏破地面,任憑不斷砸下的音符掠過耳際,擦出火星。我喜歡這樣只為跳舞而跳舞。
我想每一個渴望流浪的靈魂終將在這世上存在的無限多首卡農中,追到專屬自己的八音。然而有那麼一段必經的旅途,儘管再恐懼迷路,也必須忘記現成的所有版本,將各種卡農依不同比例實驗調和,往無人走過的方向旅行。
在屬於自己的卡農裡,沒有誰能逼我套上紅鞋。
我高舉雙手,想像自己是將在風中翻飛的蒲公英,預計在十次自轉之後,從此飛離枝葉的牽絆。這一日,蒲公英的羽絮第無數次出發流浪,除卻風和地心引力,沒人能斷言它何時落地。
它將跟隨我的意志自由旅行。
2013年第四屆余光中散文獎 台灣高中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