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到主要內容

流浪筆記

學舞以來,相同的夢魘揮之不去⋯⋯ 

脫不去的紅鞋緊咬女孩雙足,奔跑、旋轉、無意識的躍動,一步都不准背離懲罰的指令。每每在她的空洞凝視中驚醒,感覺被一雙失去靈魂的瞳孔徹底看穿。曾經夢想在舞蹈的世界自由旅行,如今我穿著紅鞋,沿著已然規劃完備的路徑遊走。 

身為一個處在及格邊緣的流浪者,每當舞步自顧自地為我提起行囊,我會立刻屏息著,擺出最標準的站姿。注意腳尖必須最先邂逅每一吋土地,接著輕踏重踩都別具意義。我不能迷失,因此每一處轉彎都要清楚記得,雙手高舉著迴旋與平舉著流動各有其位置,一步錯誤會讓我與陌路的旅人擦肩甚至相撞。無數次戰戰兢兢的流浪,全因體力耗盡回歸原點,位移與速度長年缺乏紀錄。 

身為一個不曾真正流浪的流浪者,我知道即便照著規則去舞,生命也會隨身體的記憶增長而不斷延展下去,使我流浪的意義看似悠遠。 

但我不喜歡這種看似悠遠的似是而非。 

這一次我自己背起行囊,將舞步打包分裝,自顧自地啟程。 

景點一,俄國 

身體的重心是可以用注視紮根的嗎?冷豔如寒冰的黑天鵝凍結全場目光於一身,又將一身重量凝固成一點,藉剎那間爆發的狂舞從冰點昇華成煙,成氣流,成暴風。心是冷的,超出人體極限的三十二揮鞭轉卻像旋風般舞著熾熱。身體迴旋再快都不曾失去焦點,讓眾人目眩神迷之際,黑天鵝清醒過在場任何一個旁觀者。 

只有她知道自己是惡魔的傀儡。 

只是高傲的她永遠不會看到,並非所有傀儡都像她一樣不能隱藏鋒芒。 

夜宿,捷克 

好像當地流行的傀儡娃娃也能舞動,一切都那麼輕巧,並帶點童話色彩。對稱的雙人舞步讓兩個舞者猶如相隔一潭清澈如鏡的湖。娃娃的一舉一動總是小小的、漸漸的,就連旋轉也有分解動作。雙手一滴一點朝水平方向舒開,如玫瑰展瓣,兩顆蓓蕾的倒影在湖上舞著,學習那綻放似的旋轉。 

沒有自我的傀儡娃娃在這裡被視為明星,算不算一種幸福? 

也許比起注目,他們更想要一支屬於自己的舞。 

翌日,德國:被一面廣告牆耽擱了行程 

一張電影海報將我吸入黑洞,攬住所有的光,於我心中燙下一道不可逼視的印象。紅衣舞者在水上騰空躍起。沒有看過這麼美的水滴,這麼靜態的潑濺,這麼不受拘束的身影,如此完整的被封存。當舞蹈巨大的張力敲向沉沒地底的過時記憶,所有被掩埋的熱情與眼淚都脫去塵土,重獲新生。 

好想請昨夜的娃娃們看這部電影,看看這些充滿原創性的舞作。「舞舞舞吧⋯⋯不然我們就會迷失了」碧娜鮑許這麼說過。 

我舞著,卻好像和娃娃們一起迷失了。 

景點二,紐倫堡:帕海貝爾的故鄉 

跳舞,真的可以找回路的方向嗎? 

現在我是一只安靜的傀儡娃娃。夜幕低垂,萬籟都已和燈光一併熄滅,手裡一條假想的絲線是唯一的弦。今晚,我將扮演自己的傀儡師。提琴低低的吐出八聲長音,聽說卡農在音樂的語彙裡有追趕之意,那八音就是後頭樂章追趕的對象吧!領舞拉動絲線,熟睡的娃娃接連著甦醒,依序起身。聽說卡農的原意是規則,娃娃們就算扮演操偶師還是受制於編舞家定下的規則嗎?不斷不斷襲擊而來的八音,以不同音色與頻率迴復雜沓,受到音律不停追趕的我,成為一只失控的傀儡娃娃。從背後要扯掉甚麼似地反覆掘著空氣,瘋狂拔出所有箍住自由的繩索。行囊失去綁縛掉在地上,我背負的舞步相互混雜,再分不清動作、走位及意象。 

我猜我真正想找回的是心的方向。 

我得親身見證一趟旅程,使靈魂完整。 

登機,往印度 

聽那流浪者之歌,唱出佛陀悟道的過程。 

先抵達地面的不是稻穀,氣流的沉澱竟比形體的墜落更能把握速度。一次呼吸過後,才有遍地的金黃。流浪者的手掃過躺在地上的顏色,稻香在躍至高空的瞬間定義出灑落永恆的弧度,節拍比脈搏更接近心音。 

無聲脈動的稻穀使我想起老師教授印度舞時強調的寧靜:因為內心安靜所以再繁雜的舞步都不致紊亂。當時我不明白為甚麼安靜的心可以使動作靈敏,也不懂得舞的始末雙手合十的意義。 

只記得它的舞名叫作旅程。 

回程 

婆羅門書裡,大神梵天曉諭一個名叫羅希塔的青年:  

如是我聞。不旅行的人絕無快樂,羅希塔! 

活在人的社會,最善良的好人也會變成罪人 

那麼,流浪去吧! 

流浪者的雙足宛如鮮花,他的靈魂成長,修得正果;浪跡天涯的疲 

憊洗去他的罪惡 

那麼,流浪去吧! 

他的福份跟他一起作息,跟他一起站立、睡眠,如影隨身和他一起  

移動 

那麼,還是流浪去吧!」 

身為一個在舞的國度裡想像旅行的流浪者,我知道行走在這充滿規則的世界,依然能照自己選擇的方式自由旅行。嚮往在不知名的舞碼中踏破地面,任憑不斷砸下的音符掠過耳際,擦出火星。我喜歡這樣只為跳舞而跳舞。 

我想每一個渴望流浪的靈魂終將在這世上存在的無限多首卡農中,追到專屬自己的八音。然而有那麼一段必經的旅途,儘管再恐懼迷路,也必須忘記現成的所有版本,將各種卡農依不同比例實驗調和,往無人走過的方向旅行。 

在屬於自己的卡農裡,沒有誰能逼我套上紅鞋。 

我高舉雙手,想像自己是將在風中翻飛的蒲公英,預計在十次自轉之後,從此飛離枝葉的牽絆。這一日,蒲公英的羽絮第無數次出發流浪,除卻風和地心引力,沒人能斷言它何時落地。 

它將跟隨我的意志自由旅行。 

2013年第四屆余光中散文獎 台灣高中組 

這個網誌中的熱門文章

《紅樓夢》人物 - 史湘雲論

判詞: 富貴又何為,襁褓之間父母違;展眼吊斜暉,湘江水逝楚雲飛。  畫:幾縷飛雲,一灣逝水  曲文:樂中悲  襁褓中,父母嘆雙亡。縱居那綺羅叢,誰知嬌養?幸生來,英雄闊大寬宏量,從未將兒女私情略縈心上。好一似,霽月光風耀玉堂。廝配得才貌仙郎,博得個地久天長,準折得幼年時坎坷形狀。終久是雲散高唐,水涸湘江。這是塵寰中消長數應當,何必枉悲傷?(紅樓夢曲)  一、 身世背景 (寶釵道)我近來看著雲丫頭的神情,再風裏言風裏語的聽起來,那雲丫頭在家裏竟一點兒作不得主。她們家嫌費用大,竟不用那些針線上的人,差不多的東西都是她們娘兒們動手。為什麼這幾次她來了,她和我說話兒,見沒人在跟前,她就說家裏累得很。我再問她兩句家常過日子的話,她就連眼圈兒都紅了,口裏含含糊糊待說不說的。想其形景來,自然從小兒沒爹娘的苦。我看著她,也不覺的傷起心來。」……寶釵道:「上次她就告訴我,在家裏做活做到三更天,若是替別人做一點半點,她家的那些奶奶、太太們還不受用呢。」(第三十二回)  正說著,忽見史湘雲穿得齊齊整整走來辭說家裏打發人來接她。寶玉、黛玉聽說,忙站起來讓坐。史湘雲也不坐,寶、林兩個只得送她至前面。那史湘雲只是眼淚汪汪的,見有她家人在跟前,又不敢十分委屈。少時,薛寶釵趕來,愈覺繾綣難捨。還是寶釵心內明白,她家人若回去告訴了她嬸娘,待她家去又恐受氣,因此倒催她走了。眾人送至二門前,寶玉還要往外送,倒是湘雲攔住了。一時回身又叫寶玉到跟前,悄悄的囑道:「便是老太太想不起我來,你時常提著,打發人接我去。」寶玉連連答應了。(第三十六回)  二、 心直口快 (寶玉)因鏡臺兩邊俱是妝奩等物,順手拿起來賞玩,不覺又順手拈了胭脂,意欲要往口裡送,又怕史湘雲說。正猶豫間,湘雲果在身後看見,一手掠著辮子,便伸手來「拍」的一下,從手中將胭脂打落,說道:「這不長進的毛病兒,多早晚才改!」(第二十一回)  湘雲笑道:「還是這個情性改不了。如今大了,你就不願讀書去考舉人進士的,也該常常的會會這些為官做宰的人們,談談講講些仕途經濟的學問,也好將來應酬世務,日後也有個朋友。沒見你成年家只在我們隊裏攪些什麼!」寶...

「心儀文華」專欄 -《「改了歷史 改不了台灣地理位置」》

藍天燦爛,綠樹悠然,楊英風白色雕塑「水袖」前的蔣公銅像已悄然逝去,不起纖塵。事實上,當歷史教材以「中華民國統治體制的移入」取代「台灣光復」4個字,又只以「二二八事件與白色恐怖」兩件事來概括體制移入後的統治成果,請問,光復國小有什麼理由留下這個象徵罪惡的圖騰? 雖然,曾經親身走過台灣光復至今這段歲月的人們,都還記得物資由匱乏而豐裕的過程、高速公路通車時的全民自信、薪水節節高升的年年驚喜,知道真相並非如此粗略而充滿惡意。但是,什麼是真相呢?法國哲學家傅柯說,權力不只是物質上或軍事上的威力,它更是一種貫穿整個社會的「能量流」,它可以掌控知識,掌控話語權,它會告訴你,你是什麼?為何如此?台灣的掌權者正把這套學說耍弄到極致,正在創造他們需要的「真相」。 所以,當吳淡如問國一的女生及其同學:民國之前是什麼朝代?學生答:日據時代。日據時代前是什麼朝代?學生答:荷蘭時代。那麼荷蘭時代之前呢,學生答:猿人時代。聽者真的無須驚訝,這正是掌權者創造出來的「台灣史」。 108課綱,國中歷史只用1個單元「從古典到傳統時代」,就介紹完從商周到隋唐宋元三千年國家與社會的重要變遷,民族與文化的互動。只用1個單元「從傳統到現代」,就介紹完明、清時期東亞世界的變動,晚清時期的東西方接觸與衝突。高中歷史則在如此薄弱的基礎上,進行以東亞地區為範圍的主題式課程。如「戶籍、土地或賦役與國家統治的關係」「從漢、晉到宋、元時期東亞人群移動的特色與影響」等,並進行專題思辨評析。這種歷史課程使中國史概念虛無化,而在虛無的中國史廢墟上,正好建構「新台灣史」。也許這就是強行推動108課綱的核心目標吧? 所以,當聯發科董事長蔡明介呼籲,108課綱對於未來有志朝數理及工科等領域發展的學子而言,高中的基礎數理教育學習時數不夠、課程深度不足,將導致未來科技人才素質降低,影響國家競爭力時,政府置若罔聞。所以,當家長對108課綱的學習歷程檔案公平性多所質疑,偏又頻頻發生人為疏失,未異地備份等低級錯誤,使大量高中職學生檔案資料遺失。教育部卻能老神在在,毫無愧悔,政府也毫無究責之意。因為,當大戰略成功在望時,戰術小疏漏又何須在意! 但,掌權者能建構「新台灣史」,卻無法建構「新台灣地理」。台灣與大陸就是只隔著均寬180公里的海峽,與美國卻隔著10930公里的太平洋。掌權者也無法建構「新台灣人基因」,台灣漢人中就是有89.4%來自中國南方漢...

《紅樓夢》人物 - 賈探春論

判詞:才自精明志自高,生於末世運偏消。清明涕送江邊艦,千里東風一夢遙。 畫:兩人放風箏,一片大海,一隻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涕泣之狀  曲文:分骨肉  一帆風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園齊來拋閃。恐哭損殘年。告爹娘,莫把兒懸念。自古窮通皆有命,離合豈無緣?從今分兩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牽連。  一、 三月三上巳日的孩子-舞雩、修禊、探花宴(杜甫‧麗人行)……  二、 風箏   畫著兩個人放風箏,一片大海,一隻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泣涕之狀。(第五回太虛幻境賈探春圖讖)  階下兒童仰面時,清明粧點最堪宜。游絲一斷渾無力,莫向東風怨別離。--打一玩物。賈政道:「好像風箏。」探春道:「是。」(第二十二回)  三、 鳳凰   興兒道:「……三姑娘的混名兒叫『玫瑰花兒』:又紅又香,無人不愛,只是有刺扎手。可惜不是太太養的,『老鴰窩裡出鳳凰』!(第六十五回)  四、 芭蕉   寶玉道:「這裡梧桐芭蕉儘有,或指桐蕉起個倒好。」探春笑道:「有了。我卻愛這芭蕉,就稱『蕉下客』罷。」(第三十七回)  五、 理家幹才   第五十六回回目:〈敏探春興利除宿弊〉,鳳姐笑道:「好!好!好!好個三姑娘……他雖是姑娘家,心裡卻事事明白,不過是言語謹慎。他又比我知書識字,更利害一層了。  探春看得透,拏得定,說得出,辦得來,是有才幹者,故贈以「敏」字。(脂批回末總評)  六、 領袖風範   第七十四回回目:〈惑奸讒抄檢大觀園〉:探春道:「我的東西,倒許你們搜閱;要想搜我的丫頭,這可不能。……凡丫頭所有的東西,我都知道,都在我這裡間收著。一針一線,他們也沒得收藏。要搜,所以只來搜我。…  那王善保家的本是個心內沒成算的人,素日雖聞探春的名,她自為眾人沒眼力,沒膽量罷了,哪裏一個姑娘家就這樣起來,況且又是庶出,她敢怎麼!她自恃是邢夫人陪房,連王夫人尚另眼相看,……她便要趁勢作臉獻好,因越眾向前,拉起探春的衣襟,故意一掀,嘻嘻笑道:「連姑娘身上我都翻了,果然沒有什麼。」鳳姐見她這樣,忙說:「媽媽走罷,別瘋瘋顛顛的!」...

微波人蔘雞

有人說:「友情如酒,越釀越香。」我卻覺得比起佳釀的潤舌,倒是人蔘雞湯中那一煨「暖」來得平實而厚醇。 韓國的夏天一樣是熱而乾燥的,即使在山上,白天的熾陽仍照的路面一片暑氣蒸騰,我拎著一個餐盒,裡頭裝上兩個三明治,美乃滋早在一路晃盪間甩得到處都是,黏膩膩地貼上透明塑膠盒,再溜溜滑回白麵包底下。我換了隻手提,才繼續抬步向前。想追上前頭信步而走的童軍夥伴們可是件難事,即使經過了三小時赤烈的考驗,所有人還是堅持著抬腳放腳這機械輪轉般的動作。我看向李亭,這位文靜而纖柔的女孩此刻正沉默前進著,領巾早已被如雨的汗打濕,此時,又一個頑皮的小傢伙從她脖脛蜿蜒而過,悄悄暈入濕了又乾,乾了又濕的衣領,伏在那兒,映成一塊深色的勳記。 李亭似乎感受到我的視線,她抬起頭來回了我一個鼓勵的笑,酒窩在頰邊打了個漩兒,又瞬間隱去,她低下頭繼續喘氣了。隊伍終是回到山腰上的營區,我放下徒步旅行的行李,衝進帳蓬換了件汗衫,再出來時,卻見李亭正好揀了最後一張椅子坐下,我拿上兩罐冰的舒跑,跑向她。「阿亭,妳椅子借我坐點。」我一屁股擠向她,順帶將飲料塞進那雙沉靜婉柔的手。「我不太想喝……」「噢沒關係你就拿著啦我不想再幫你拿回去。」,我自認豪爽的一把推開她表示拒絕的手,並用力拍了下她的背想表示親近。「夠了!」李亭突然站起,用力將飲料拍向桌面。「你又不是我媽,為什麼一直逼我做我不想做的事?你這個假好心!」,她轉身走出營門,留我和一眾剛看了場不用門票的戲的童軍,一室沉默。 她的話像一根針般延著神經刺入大腦深處,又有如冰水從頭頂淋下,溼了整身,從頭冷到腳。不知何時,陽光已翩然落下,那般優雅,嘲諷著我的愚昧。我站起來,想動動早已麻痺的雙腿。抬眼,卻一頭撞進她冷漠而深遂的眼,如此平靜,卻含有著太多指責、控訴。她一直是個沉靜的女孩,我知道,此刻不會迎來下午那般激烈的情緒,只是,用眼神一刀一刀凌遲著,換我承受過去強壓給她的逼迫。 我不知該如何道歉,直到夜晚來臨,團長給了我一包主辦單位送的微波人蔘雞,硬硬的塑膠帶裡是一隻完整的雞腿,我將它倒入鍋中,卻不知道如何繼續。此時,一雙纖細的手伸來,打開卡式爐上的小火苗,轉頭,一個熟悉的旋兒在頰上出現。「沒了我你怎麼辦呢?」李亭不等我回答,她俐落地拌著鍋中的雞湯,那蔘湯的香開始浮起,濃濃的散了開來,盪在沒了光的夜裡,水氣順勢攀了上來,沿香氣撲在我臉上,暖暖的,像她一般柔軟而恬淡。「我…對...

譬如一只界外球

從有記憶以來,我的生活就少不了棒球的存在,到球場去看比賽更是我最大的享受。蜷坐在觀眾席的一角遙望場內的比賽,我總覺得自己彷彿被凍結在世界的邊界,唯一可用以感知外界和自我的,便是不時從右外野方向襲來的微涼陣風,還有場中白球令人屏氣凝神的驛動。非夏季的球場氣氳總夾帶著無數紅土微粒,倏地刷過臉上,留下的是一股略為陰寒的涼意,還有似乎跟涼爽背馳的,火辣辣的刮磨感。外野方向吹來的風還常夾一些生草味,彷彿摻了幾撮被釘鞋給踩碎的夏天。那醉人的風總令人昏眩得遺忘了球場的季節遞嬗,以為世界上只有夏天。 比賽進行時,我們大都陶醉於比賽的脈動,想像自己加油的音浪能助打擊者把球擊得遠一些,在劃過一道完美的拋物線後落入全壘打牆後方的空地,彷彿一枚火種般,在我們的記憶中激起絢爛的煙火。 每一位站上打擊區的打者幾乎都想擊出那樣的全壘打,成為反敗為勝的功臣,或做為守成勝利的一朵錦花。棒球比賽瞬息萬變,但比數卻時常僵持良久毫無突破。改變比數的排列,無異是拯救全場的英雄。 然而,驚天破石的全壘打是罕見的。 當打擊者炯炯地盯視來球,費盡全身扭力將小白球揮擊出去的瞬間,那球卻往往以一個刁鑽的角度竄進捕手手套。即使順利隨球棒軌跡飛出,它也常軟綿綿地落在界外,成了一顆對於進攻毫無用武之地的界外球。 「又是一顆界外球,球數不變,仍然是兩好三壞。」轉播台傳出球賽實況,最惱人的時刻往往莫過於此——打者和投手纏鬥不休,已經擊出了數十顆界外球,但球數卻彷彿時間凝結般定格不前,維持一個尷尬的數字。 我討厭界外球,覺得那對於比賽的進度毫無助益,只是平白浪費大家的時間,更拖累比賽本來俐落的節奏。 三振、全壘打、界外球,小白球一顆顆流星雨般地劃過眼前。棒球場的歲月並無季節遞嬗之感,卻也隨著球的軌跡倏地飛逝。打者擊出,我的眼光追隨著球的飛行,從遙遠內野衝到外野邊際的全壘打牆,望著它最後虛委無力地墮入外野手伺候已久的手套,一回神便是五年過去。此刻只見我穿著高中制服,一面拉扯著過短的短裙,一面惋惜這一球的失利。 甫上高中,我就隨著班級到南投山上的曲冰部落進行服務學習,和當地孩子共度七天時光。帶著滿車的行李和一腔熱血上山,我們將難免的忐忑藏在行囊最底部,冀望發揮自己最大的力量協助他人,以滿懷理想改變這不合理的世間。時值春來乍到之際,山間桃豔的垂櫻已逐漸沿途開放,將一條逐漸蜿蜒的山徑點綴得繁花如星。然而,急切的我們卻匆匆行過,宛如一...

往事再現與環保對話

  那一窪土,那一份情,深深印戀在我心中,「衣貴潔,不貴華;對飲食,勿揀擇。」幾句囑咐如縷不絕,歷歷纏繞耳際。如今,似曾相識,卻又漸行漸遠。  山城的清晨,當山雞咕 , 咕咕 , 長鳴,阿嬤熟悉的身影已在田畝中,執起農具一刀又劃過一刀,倒出裝盛在尿壺中的糞便,混著泥土與層層腐敗的敗葉、落花形成自然堆肥,剖半、晒乾後的瓠瓜殼可當我的帽子,也可用來從大陶瓷水缸中舀水、澆菜,而水缸的水源大多來自雨水、露水與地下水,儘管這些菜葉留下被菜蟲啃蝕的坑坑洞洞痕跡,阿嬤未曾使用化學肥料及農藥。家裡的廚餘被再利用的餵養牲畜,讓豬、雞群得以按照自然法則的健康生長,不施打抗生素與賀爾蒙使其快速生長,老一輩人家更代代相傳、聞所未聞的竅門 , 對小雞尾椎處吹口氣後,再放進雞舍,會生長較快呢! 自幼,我成長在 , 誰家貓生了沒?會形成天大的消息,當荔枝、龍眼成熟時,每戶人家都可以分享的鄉村。平時樂活在大自然的天地裡,雖無石油製成的塑膠玩具,但曾經在滿眼亮黃黃油菜花田追逐小白蝶;在盤根錯節的老榕樹下尋找鍬形蟲蹤影;在水田邊對白鷺鷥又吼又喊,乘著徐徐吹來的涼風,享受閒情逸致。炎炎伏暑,人人枕藉涼蓆上,握著大團扇,不嫌忌彼此地閒話家常與搧風引涼,將屋內窗戶全開保持通風,便不需在家裝冷氣,間接造成環境暖化。阿嬤的年代,人體按摩機尚未暢銷,脫了鞋邁步在鄉間的石子路,即是天然的腳底按摩機。憶起兒時,一次騎腳踏車衝入筊白筍田,濃稠的沃壤沾染我一身臭味,只好光著腳丫,拖著沉重地步伐回家,阿嬤在遠方望見我時,驟然驚訝地大聲嚷叫:「孫仔!還不快來田埂沖水,這些土是無價的呀!」往昔樸實的泥土味已不再,花兒不再打朵絢麗色彩,泥石蹊徑被柏油路覆蓋,轉眼遍是居高臨下的建築物林立取代碧綠潤澤的農田,生活品質就再也難想像! 由於阿嬤不會騎單車,每每是步行上市場,肩上不忘背著麥稈編成的大籃子,早時買魚肉,會自備香蕉葉、姑婆葉包裹,今日買食材改以保鮮盒裝,也絕不取店家的塑膠袋;不論身處何處,口袋中總會隨身攜帶手帕,家具有髒污,會拿破舊的衣物剪裁、縫紉成的抹布擦拭,以此減少衛生紙和清潔劑的使用量、減低樹木的砍伐。腹脹時,阿嬤四處摘取民間草藥左手香的葉子,搗一搗淋上蜂蜜後,端給我喝,以天然食療法,取代成藥無形中對人體產生的副作用。食用完後的橘子皮、柚子皮、檸檬皮,阿嬤把這些果皮放於冰箱或室內當天然芳香劑,黃昏...

當時只道是尋常

寧寧當年給我念這首詩時,一定想不到今天我會把它用在這裡。 第一次聽到這句詩是小學三年級,寧寧在她家用一種裝模作樣的腔調開玩笑似地念與我聽,令人驚奇的是,又過了七年,我卻再一直都沒聽過這句詩。因此,這句詩的出處之類,我一概記不得,只記得寧寧唸完這句詩後的那句話:「我爸說小孩不懂,大了才能知道。」 可是啊,寧寧也沒有告訴我,為什麼現在仍像個小孩的我卻讀出了這句詩中刻骨的無奈。 寧寧搬來我家那天,我在外面玩沙子。她從車上跳下,伸出一隻手:「我叫寧寧,是你的鄰居。」我看著她,笑得露出了潔白的牙齒,午後的陽光在她彎彎的眉眼上蹦躂。高高的天空藍湛湛的,像匹藍布鋪開來。 很快我就知道,寧寧有個會變出很多玩具零食的爸爸,和一個溫婉動人還能做好吃的食物的媽媽。他們很愛她。因為我成了寧寧新鄰居中與她玩最好的朋友,所以她的爸媽也沒有掩飾對我的喜愛。因著這個,我也才有機會吃到她媽媽做的披薩。 當那黃澄澄、金燦燦的披薩第一次端到我面前,年幼的我竟如海盜發現了寶藏般,瞬間用胳膊將盤子圍起,不留一點縫隙,生怕被搶走似的。第一口咬下去,嘴裡便是滿滿幸福的滋味。面的清新與炸與烤之後的脆生交融到一起,配上星星點點的肉丁與菜丁,這樣並不算冗雜的搭配竟能產生如此奇妙的反應。我感覺自己彷彿正面對著南方秀美的山水,淡彩的朦朧的山與連綿不絕的綠水正如這披薩般細膩。明明是看上去油油的食物,可吃下去卻是另一種的淡香。寧寧與我面對面,一口咔嚓咬下去,她的眼睛也亮了起來。長久的香瀰漫在空氣中,當時那一刻,我興奮地摟住了寧寧與她媽媽。 可誰也逃不過時間的鐮刀,於是我把童年做成空洞的標本鎖進櫃子,帶上對老師的恭敬微笑走進初中。 那是八年級的一天,我一個人在家寫作業,寧寧來敲門。彼時我已不常見她,她已長得又高又瘦,孑然地站著,好像沙漠中無依無靠的胡楊樹,嘴角失了弧度,眉眼也不再是曾經彎彎的模樣了。見我出來,她就遞過盒子:「披薩,我媽做給我爸的,他……現在吃不下太多。」我笑著說謝謝,雖然知道自己笑得多難看。她離開,關門,我的淚水也湧出。去年便聽街坊議論過,寧寧父親得了癌症,而那個在我記憶中眼波流轉笑著為我們做披薩的女人,卻被這個消息壓垮了精神,患上了抑鬱症。 我打開盒子,在淚水中又我看見了那久違的食物,在淚光中若隱若現的披薩,總感覺不像幼時那塊好吃了。一口下去,這滋味卻比以往更難忘卻。彷彿有誰在...

速度感

有好長一段時間,我喜歡聽火車空咚空咚駛過鐵軌的聲音,車廂輕微搖晃,像一首輕柔的搖籃曲,搖搖晃晃載著我和夢境駛向遠方。  小時候我和妹妹在嘉義朴子的爺爺奶奶家長大,為了些小病、定期檢查,頻繁往返板橋嘉義兩座城市。在我還沒學會指認方向之前,我只記得夕陽從右邊投下燦爛的光芒、海峽在右邊粼粼閃爍,火車的方向就是家的方向。  通常我們搭的是兩點零九分的自強號,從台北一路顛簸向南,四個多小時的車程,我想我學會的前幾個字大概就是沿途的站名:板橋、樹林、桃園、中壢……通常到了豐原我便開始不耐煩了,我直直瞪著填滿石子的鐵道在地面上如迷宮般交錯縱橫,火車在傾斜的日光裡長長嘶聲吐氣後緩慢停下滾燙的腳步,有人上車有人下車。  旅途彷彿沒有終點一般,無比漫長。  通常是我和阿公坐,妹妹和阿嬤坐,我總是坐在窗邊,窗框上有英文字母標注「Window/Aisle」。每當我坐立難安,在座位上拚命扭動屁股,阿公會探過頭來要我安靜,一點點責難的眼神。  但不久後他又會握緊我的小手,我總覺得那雙手蒼老但溫暖。爸爸說那是雙辛勤的手,抓過繞著院子亂跑的雞,扛過一包十來公斤的飼料,也曾經裝過滿滿一杯的冰淇淋,變成每個街坊小孩的偶像。那時候我還有種怪癖,喜歡捏爺爺的耳朵,一樣是厚實而充滿安全感,然後我就會倚在阿公的臂膀上安靜睡著。  我甚至一度以為長大就是這樣,在阿公的懷裡聽他輕輕哼著「嬰嬰睏,一暝大一吋……」  夢裡我會隱約聽見,穿著紅色圍裙的列車姊姊推著太陽餅過來兜售,到站時滑稽可愛的客語廣播「台中站到得!」。如果坐在左邊靠窗的話,接著就是聯山疊巘,青翠的山林綿延起伏,於是我會在光亮與黝暗快速交替的長串隧道裡悠悠醒來。  阿嬤說那叫「蹦坑」,以前還是柴油引擎的時候,只要把頭伸出窗外,就會換成一副黑碳臉回來。但我只是記得,在隧道裡每一個人的面容都被映現的清楚無遺,阿公臉上的皺紋和老人斑,前座的叔叔鬍渣的臉專注在報紙上搜索消息,同列座位右方的大姐姐支頤悵望,彷彿有些心事……  鐵路地下化之後,這段黑暗歲月更加迆邐而悠長。我總覺得在車窗上的那些臉隨著歲月流轉而變形,有些漸漸成熟,有些漸漸蒼老。  新的板橋車站有一條彎曲傾斜的軌道,北上列車...

海很藍,那是我記憶初始,海的樣子。  小時候,我們住在彰濱海岸,那片海看過去是無止盡的。魚鱗似的波濤捧著幾艘小船搖搖盪盪,遠遠看,像緞藍色旗袍鑲了銀色的琉璃在陽光下發亮。這景象編織了我的童年,也編織了那些美好回憶。 還記得嗎?我們總喜歡坐在岸邊,欣賞著每個浪花撲打著前浪的白色讚嘆,看著晨曦映照在海平面上珍珠般的亮麗,或者是夕陽下波光粼粼紅色寶石的光采。還記得嗎?我們總追逐著那些岸邊小生物跑,你覺得牠們新奇古怪,發出一次次的驚呼,而我們就常這樣和牠們嬉戲,你永不嫌累。還記得嗎?我們尋尋覓覓地一直找著最奇特的貝殼,喜歡把它放在耳邊,聽著與海風共鳴著的旋律,彷彿你就是個指揮家,這裡萬物都得聽你指揮。還記得嗎?我們喜歡一起浸泡在海水中,享受通體舒暢的恣意快感;想像童話故事的情節,你總盼望有隻美人魚出現,好讓你當個救美的王子。 這些的這些,我都還記得。 那片海,有我們太多的回憶,好美。 後來,在我記憶中,那片藍渲滲了些血紅,底色是一片灰,灰得那樣使人絕望。 那天,我們一樣在吃完午飯後的下午,告知了父母,便興沖沖地奔往那海。一樣地,我們做了平常我們都做的事。我們一樣看著美麗的浪花,我們一樣追逐著小生物,我們一樣撿拾著每個貝殼,我們一樣浸泡著冰涼的海水。我們快活地享受了屬於我們的下午。 回家的路上,我們穿著溼透的衣服,慢慢地走在一條條道路上,愉快地分享著心情,興奮地說著明天還要再來海邊的承諾,即便身體已經達到疲累的極限。我卻忘了母親的叮嚀,忘了牽著你的手,忘了緊緊維繫著你的安全。在接近家只剩兩街區的道路,當穿越馬路時,車輪與地面高速劇烈磨擦的軋然聲響,夾雜著我此生無法忘懷的微弱喘息聲,刺進我的耳膜,那剎那短得我們甚至無法道別…... 醫院裡,我們都在等待急救的結果,母親沒有責怪我,只是一直哭,而我,眼眶也模糊著,眼前依稀浮現那一刻之前,完好的你,笑聲咯咯的你。 再見到你時,已經在喪禮上了!炫目的艷陽下,白幡像無止盡的夢境飄搖,哀樂震耳摧心,恍然終至禮成。人群逐漸散去,我們被拋下,在緞面簾幕後親眼目睹封棺、抬棺,然後一路跟著你的肉身,直至火葬場。 那會是永遠的痛,不管是對父親或母親來說。於是,他們最終決定離開了那樣的傷心地,那個深沉哀傷的海。我們搬到了這裡,彰化市。 你離開的那些日子,家裡的氣氛始終黯淡,母親總用淚洗去心裡的苦悶,父親的面容也日漸憔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