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立於香爐前，奶奶破碎的言語被風剪成更小的片段，散佚於肅穆寧靜的氣氛中，如一卷古老的寓言被收藏於天神的書櫃，預示著未來翻覆不定的浪潮和雲雨……
在那些隨流水飛逝的日子裡，星辰如常旋轉，時間像一隻燕子無聲滑過草木扶疏的河岸，雖然偶有偏離，但只需些微的校正便足以回歸正常航跡。而我只是一株單純的小樹等待澆灌，就像奶奶一次又一次隱身在繚繞的香火煙霧中的聲聲禱告：「佛祖啊，請你保庇阮家的孫子敖讀冊敖大漢。」
平凡地長大，國小，國中，高中，家人早已為我預先鋪好一條迢遞寬闊的大道，時時刻刻為我修剪歧出的枝枒，只等我昂然向前邁進。
但這世界似乎不總是那樣簡單而美好。
在大多數的時刻，徬徨和疑惑被選擇性地遺忘，生活中處處叢生著平和的表象。事實上我知道，只有我知道，它們只是蔓生入心脈之間被徹底隱藏，隨時可能引發另一番劇烈的撞擊……
第九支蠟燭點亮的那年，我加入學校的國樂團。我體驗到一群人如何可能，因為熱烈企求的夢想，而綻放美麗的光暈。我努力使自己成為合聲的一部分，在群體之中找到自己無可取代的位置，就像我必須在那方震盪的小世界中找到自己獨特的頻率，但又能與龐大的樂團共振交響。
那時的我不只一次聽見，漫天紛飛的音符來敲我夢中的門；那時我不只一次看見，黑盒子般的舞台上燈熄滅後再次亮起，觀眾的掌聲如潮向我襲來 - 我以為，那就是最好的時光了 - 擁有召喚美好的才能，有展現自己的舞台，且為眾人所欣羨……
後來我們各自進入不同的國中，往日情緣就漸漸那樣散了。
踏入國中的考試戰場，我一再地發現，自己是名懦弱的步卒，畏戰，但又害怕反抗。我甚至感覺到自己的價值觀念也逐漸被那龐大的社會結構消蝕，溶解，像浮游生物為大藍鯨吞噬而不得不成為其肉體的一部分：成績不但是才能與智識的衡量標準，也包含了倫理的評判 - 成績不好，就是沒有念書；不念書，現在就沒有發聲的權利，未來將是無用的人。或許對，也或許不對。
我只是默默地接受。
周遭的人與萬物挾著風勢向前飛奔，我卻只想安安靜靜在原地坐下。我嘗試各種方法急欲證明自己和他們不一樣，和那些汲汲追求標準答案，追求明星高中的人不一樣。我在第十三根蠟燭前許願，希望自己成為天使，在那形而上的空間，照亮自己，也照亮漆黑房間裡的每一張臉龐。
我問自己：為什麼是天使？
我想，如果我自信持有比別人更好的財富，那我更要將它分享。
升上高中那燠熱悶濕的暑假，夏日漫長而漫長，青春之初始躁鬱難耐，然而也正是在那萬事都難以捉摸的年紀，有一種美好偷渡進我的生活，悄悄向我的臂彎停泊。我開始注意到高樓窗眼掩映的藍天，黃昏的飛鳥劃過天際，以及時針在我身上投落的巨大陰影。我開始放肆發呆，躺倒在公園的大樹下，和自己相擁掉入瑰麗的夢境。於是它就這樣來了，就這樣躡著貓步，嫣然嫵然，盈盈地走來，衣袖翩翩，了無聲息。
後來我才知道，人們稱之為詩。 第十五支蠟燭點亮，我想我需要一副潔淨煥發的心之眼，讓周遭的事物以全新的可能向我顯現，像萬花筒般鏡射出千萬種繁複的意象，我在其中尋覓超越一切形體的意義。
然後是高中，我第一次知覺到，圖書館將成為我未來生命中的重要支柱。我立於狹仄的走道間，書架高大如木馬，暗藏各式眩目包裝的知識與偽知識，我從成排成排琳瑯的書籍間一一抽出，查閱書名、作者、內文，它們也像無數顆敞開的心胸向我回望。每本書都各自占據一個黑暗的角落，急欲將自己攤展，褪盡或華美或素樸的衣裳，向我展露他的世界的全貌。
原來，詩的尋覓，知識的渴慕，兩者同是那麼一回事，像在對方的瞳孔中，互相照見彼此。而智慧與美是荒涼的神殿，是石階上的苔蘚，唯有時時刻刻專注、提醒自己回首，才能在那少有人行的曲徑上，轉身，望見那滿山的蒼翠如海。
最後，我來到合唱團，一個藏滿光的所在。那陣子，日子忽然快樂地快轉向前，我發現生活是一本更大的書冊，風來便為我嘩嘩掀動，每一天從床上醒來都是個好日子。合唱是最最「貼近人心」的事了。它是關於一群人如何積極、專注地把握每一分每一秒練習，調整出最理想的聲音，最理想的自己，讓身體找到主人，讓靈魂找到家。
我想即使當我已離開校園，即使下一個世紀當我的肉體已被塵土磨滅，我也還要想念這群親愛的夥伴們，因為我曾經和他們一同呼吸，一同相信，用聲音恆久守護彼此的燦笑與悲傷。
第十七支蠟燭至今仍是明明滅滅，閃爍不定。我許願自己當個細心熱情的學長，好好照顧團內的寶貝們。我領略到，生活中所有的行為都是一門技藝，歌唱是技藝，寫作是技藝，讓彼此的心緊緊依偎著相互取暖也是一門技藝。作為一門技藝，自需長遠琢磨，師法善之者。
做人更是項偉大的技藝，值得我用一生去探求。
吹熄蠟燭，我回到那初生的氤氳香火邊。在那些隨流水飛逝的日子裡，我走過無數個一再升起復歸幻滅的夢境，一定是因為奶奶的祈願，讓我維持著某種安穩的方向感，而沒有在霓虹滿城的街衢裡迷路。我想成為天使，我想成為詩人，我想成為知識的追求者，我想成為能愛人的人。
但我不再徬徨，因為我深深知曉，我只能成為我自己。
2012年第三屆余光中散文獎 台灣高中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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