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開口叫住走在前頭的媽媽：「媽！」，然而我的聲音被眾多紛雜的小販、攘往的人群淹沒。在那最關鍵的、難以察覺的半秒吧？心臟是像被扭過的，極不舒坦。一股難以言喻的麻痺感，從心頭、肩膀、竄過我插在口袋裡的手。在幾秒鐘天人交戰後，我仍然選擇加緊腳步跟上家人，不再呼喊叫他們等我，一面側過身子鑽過前面一對迎面而來的情侶。我的呼吸像是被凍結住了。
終於趕上媽媽和弟弟，他們並沒有注意到我臉上、我心裡那抹灰色的不安……和，蝕入胸口、酸酸的罪惡感。
這是一個非常熱鬧的周末夜，男女老幼湧來的人潮，一點也不畏懼新春時分台北的綿綿細雨。層層疊疊的人群沓雜，擁擠得密不透風。抬頭一看，夜市應景的在路的兩邊都掛上了大紅色的燈籠，還透著溫黃色的光呢！到處都是歡笑聲、新年歌和小販的吆喝。
走了二十多分鐘，透過人牆的縫隙，我赫然看到一個乞丐。他就像你曾在市場裡、夜市裡、街角處看到過的那些乞丐，有著有黝黑的厚皮膚、短小的身軀，那曾是小腿的地方是兩團無語的空虛，剩下切斷的地方圓圓的、佈滿凹痕的遺留。在眾人若有似無的逼視中，他匍匐著前進，用他那殘缺的手掌在微濕的柏油路上攀出一條生路。後面喀拉喀拉的拉著一個小扁盒，寥寥幾枚銀幣跟著它們的新主人流浪。人流仍然各自往各自的方向去，照著原來的步伐。一個個心不在焉的眼神，只瞄一眼便直接忽略。那是對乞討者的尊重嗎？我分不清，那藏在眾人眼窩背後的，是毒辣的輕蔑，還是按耐住的、其實足以氾濫的同情？眼神中，人們熟練的冷漠，我看不出，也不想妄加揣測，那究竟是冷入骨髓的毫不在意，還是默不作聲的殷殷切切？
不管如何，沒有人投下硬幣，人潮是有如過客的魚群。魚，是不會稍作停留的冷血動物。總是向前游。
然而我怎麼可以自詡為旁觀者呢？五十元被我擁有，而他無庸置疑比我更迫切需要。在這冷雨中，五十元代表一碗熱騰騰的湯。我的心中漾起一陣憐憫。一個乞丐，顯然更有資格得到一枚五十元的硬幣。我的內心裡，有一塊柔軟的地方，正告訴我要這麼做。而另外一方，我內心中比較自私的一塊，我是多麼不願去承認！是要我留住一筆小小財富的私心，這也是好不容易得到的！有個聲音強硬的反對著。眼見乞丐離我越來越遠，心亂如麻的我匆匆下了決定，要把錢投進那少得可憐的扁盒。
後來，我並沒有那麼做。
我也成了高傲的富有者了嗎？與其說是那乞丐會因為缺了我的錢而挨餓受凍讓我著急，不如說是我內心裡始終隱藏著的野獸更讓我心驚。我可以感受到那些夜市裡來去人們的影子，蠢蠢欲動，欲破繭而出。為了否認自己心中那一直存在的不在乎，我不也做出一次堪稱是兩方僵持不下的絕妙猶豫嗎？我雖拒絕自己的視若無睹，卻做了一次毫無意義的自我辯論：一邊是我九牛一毛的鄙吝自利，斜眼諷刺笑著；另一邊則是柔弱但必須堅定的良心道德和我易碎的自尊。 我想，如今我終可承認自己的懦弱。而我戰勝不了的是我自己。
我突然明白了為何眾人總裝做沒有看到：因為同情，所以更難以承受；因為不想面對自己的莫名躊躇，視若無睹，反而是看似殘酷其實最為委蛇的自我治療。人們麻木的表情，不就說明了那其實是另一種形式的自我恐懼？
許多個禮拜後，尋找晚餐時，我又再次意外遇見那名乞丐。我默默打量他，叫自己不要再想。這時，我看見一個穿著平凡的婦人，她擋住了乞丐的去路，讓我一度誤會了她的動機，卻在下一秒得到答案：她蹲了下來，把一個皺皺的紅包輕輕放進那扁盒。然後又撐起身子，站起來。緩緩地融入人群中。一個紅包！然後，眾人似乎只停格一秒……接著三、四個路人在經過時投下硬幣。只聽見響脆悅耳的聲音連續響起。
終究憐憫是人類最高貴的禮物。在一旁目睹一切的我，原以為自己可以鐵石心腸，印證自己的自私。這一幕，卻讓我心一陣震顫。捐錢，那婦人大費周章的蹲下，顯示她並沒有厭惡、沒有彼此地位差異。比起她的舉動，我甚至連捐錢與否的意志都不果決。一個紅包，竟引來更多人的善意。某種代表善意的火種，似乎嚓一聲被點燃了。
我好驚訝。
也許我們沒有拯救全世界的能耐，卻有能感動陌生人的胸懷。也許，我們沒有千金改變一個人的命運，卻擁有同理弱者的身段。而這一切，只是因為單純的想要幫助別人。因為那份清澈，挑動我們對於已經習慣的種種的激動。所以我們莫名的可以被那畫面撼動；所以我們在無形中，產生了連結。這才是真正的，助人的核心價值。不在於，是否，那人會因為我而重生；不在於，是否，我會證明自己的品德。只要站在純然美好的出發點，是不是就會有更多奇蹟因我而起？也許，在積沙成塔之下，一件不可能的事情，便有所突破。
我們擁有憫然的心房，所以我們不怕未來，有甚麼狂暴危機。而這一切之所以是人類最珍貴的禮物，是因為互相扶持、敞開關懷，沒有特別原因。
我想，縱使拿到數十個紅包，仍然比不上那個扁盒裡、那皺皺一個。就算擁有再豐富的物質生活，仍然比不上那些，懂得給予的人吧。
那婦人成為我心中，對「助人者」一個難以抹滅的鮮明印象，也是標竿。
這個夜晚，新年的氣息，更加濃郁了。
2012年第三屆余光中散文獎 台灣高中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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