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妳怎麼買這麼多東西啊？一袋一袋的，很浪費耶！下次拿一個大購物袋不就好了，這麼會買……」霎時，因滿足了虛榮心而生的笑容從我臉上倏然消逝。我垂眼望著地上被提得扭曲的塑膠包裝東倒西歪地向著中間，像是在簇擁那只最大包的黑色塑膠袋。
當黑色大塑膠袋被撕了開，黏了一條膠帶固定在我的背上時，我正站在尼泊爾山上的社區活動中心前，為待會兒要在環保劇中出場感到有些緊張。我一邊注意著劇情的發展，一邊偷偷觀察坐在臺階上的村民們的表情。
他們聽得懂嗎？他們能了解我們想傳達的訊息嗎？
升高二的那年夏天，我和二十一個來自臺灣各地、懷抱熱情的人們一同來到了尼泊爾巴尼帕的一座山區中，展開為期十三天的社區服務計畫。
在Chitwan社區，隨處可見被任意丟棄的塑膠袋，湮沒在山徑旁的草堆中，紅白相間的「菜市場袋」在一片綠茵裡若隱若現。塑膠袋使用的風潮，感染了尼泊爾偏遠小山區，然而環保的概念卻未隨之跟到。因此，我們便決定要向村民介紹有關環保的概念。
我們和當地的大學生Shrijiana以英語討論哪些介紹方式是居民們容易理解的，我們畫海報簡單圖解全球暖化、使用塑膠袋的缺點以及如何做垃圾分類，並編了一齣環保劇，期待能用最簡單的方式，使他們了解環保簡略的概念。
現在，環保劇上演的場景是動物們在山間嬉鬧玩耍｜｜該我上場了！
我和其他同樣披著黑色怪衣的夥伴衝入場內，披風在我身後啪啦啪啦響。我們幾個小嘍囉簇擁著大塑膠袋魔王，攻擊動物及花草樹木們；我亢奮地推了幾隻猴子，還一腳將小兔子踢到舞台邊。負傷的動物們躺在一角哀哀呻吟，我們幾個黑衣怪客聚攏在一起，一齊吼出完美的勝利姿勢。
定格在帥氣的姿勢，我微喘著氣，目光瞅見了村長永遠活力充沛的小姪女Isniha難得安靜，瞪大了她的雙眼看著這幕。她的眼神找到了我，我內心頑皮的小孩惡作劇地聳恿我用唇對她說：「Are you afraid?」她撇過頭，將頭埋入小堂姐Kushmita的懷裡，我忍不住笑了出來。
下一幕是夥伴們扮演村民，看著那些被蹂躪的樹木、重傷的動物們，難過地哭著。緊接著抱著環保袋的小天使降臨，Shrijiana向居民們說明：要保護這一片山林，就要使用可以重複使用的環保袋。小天使將袋子發給居民們，其他夥伴也拿了些袋子幫忙發放。我要了幾個袋子，熱情地跑到村民面前，他們戒慎恐懼地看著我，遲遲不敢接過去；我只得笑著直說：「It’s ok! It’s for you!」他們才小心地將袋子收入懷中。
結束後褪去了黑色外衣，我和幾位夥伴收拾著道具和海報。波波喃喃地問：「他們應該看得懂吧？應該｜｜有傳達到吧？」當下，我無語。我們都惴惴不安，害怕所做的一切，如對著早已斷了線的傳聲筒說話，送不到遙遠的彼端。
這個問題的解答，直到幾天後的Home stay才揭曉。
Home stay是兩人一組分配到不同的家庭住宿一晚，體驗當地生活；那一晚，是我們在巴尼帕的最後一晚。我和領隊念慈一組，我們寄宿的家庭和宛蓉與燕子寄宿的家庭在同一條山徑上，於是約好了隔日要一起回camp house。
早晨，和念慈站在山坡上，陽光大方地灑了整座山熠耀的金粉；露珠是白晝的星星，俏皮地躲在綠茵間，輪流對我們眨眼。我看見燕子和宛蓉小小的身影從山坡下出現，笑著向她們揮手。燕子氣喘吁吁地爬上了山坡頂，以燦爛的笑顏代替了問候：「跟你們說哦，昨天Home stay的媽媽說了一段話，讓我們好感動好感動！
媽媽昨天晚上在準備做飯的時候，從環保袋裡拿出菜，我們驚喜地說：『妳開始用了！』她笑著回答：『當然囉！我現在絕對不用塑膠袋，而且我已經請小朋友把家裡的塑膠袋全部洗一洗拿去回收了｜｜為了這座山，還有以後！』很感動耶，不是嗎？我們傳達到了！」就像是一支鉤子，這句話勾著我的嗓，勾得緊緊的，突然在毫無預警的情況下放開，於是我的笑聲便毫無防備地滾落出來，響亮了整個早晨。
「真的嗎？真的嗎？」，念慈也笑彎了眼，直追著她們問。「嘿你們看！是那個媽媽！」我們連忙轉過頭，只見媽媽牽著她的小朋友，向我們揮手。我們開心地喊著再見，道別。無法忘懷的，是她臉上純真的美麗笑容；那笑，如一朵花兒，繽紛了我的心情。
歡暢的笑聲模糊了我對那個上午的記憶。回過神，才發現我的眼眶是濕的。
當濕潤的眼眶眨出了一行淚時，我正站在臺北的家門口。堆在腳邊的，是那一堆令我羞恥的塑膠包裝。在尼泊爾山上，我是傳教者，努力將環保的信仰傳入Chitwan；回到了臺灣，物資不虞匱乏的臺北，我卻是親手摧毀了自己的信仰。
我蹲下去，將所有的戰利品都拿了出來。腦中，再次閃動了燕子轉述的話語，和那一串遺留在尼泊爾夏日清晨的笑聲。我細細評估每個塑膠袋，將設計精美的留下來以後送禮可用；體積較大的、被揉爛的可充當垃圾袋；剩下的……我默默摺好、疊好，起身，走入陽台，丟入回收桶中。當塑膠袋啪噠一聲落入底部時，我的心好似被重重擊了一巴掌。
再也不會了。
腦中不停浮現出那位尼泊爾媽媽向我們揮手道別的身影，和那朵繽紛的花兒。
噢，聽見了嗎？
「我現在絕對不用塑膠袋，而且我已經請小朋友把家裡的塑膠袋全部洗一洗拿去回收了──為了這座山，還有以後！……」
一遍又一遍，這句令我熱淚盈眶的話，迴盪在我耳邊。
作者：國立師大附中 吳美融